再看柳桑宁,也像是疯了似的,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温氏急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她也从未见过柳桑宁如此大胆妄为过。
“好好好!真是我养了二十年的好女儿!”柳青行气得指着柳桑宁的手都在发抖,“你就算说破天去,有今日也是沾了我柳家的光,沾了我柳青行的光!若不是有柳家教养你,你能识字断文?你能学会胡语?你又如何能考鸿胪寺?!到了今日,倒成了我对不住你了!”
柳桑宁却并没有被柳青行这番话动摇半分,她道:“我从未觉得自己有今日是只因我自个儿的缘故。我有今日,是因有小娘与母亲教导爱护,而父亲,你也的确是为我与阿娘提供了避风之所。可父亲觉得,你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真能将我好好养大吗?你可知我阿娘每月月例几何?又是否每月都能按时领到?”
柳青行本想发火,可最后两个问题却是让他一愣。他的确是不知的。
“父亲经营官场多年,难道不知,郎主若不喜姨娘,底下人也会看碟下菜,自是不会好好待我们,克扣不过是最常见的事。儿时我高热不止,姨娘的月例银子已有三月不曾领到过,她变卖了身边值钱的首饰也请不来好郎中。只因底下人去请郎中,便是要自己私吞一半,剩下的钱还要付郎中的诊费与药钱。若不是小娘最后走投无路,去求嫡母救命,嫡母仁善,自个儿掏了银子叫人去请了郎中,又替我抓了一个月的药,这才保住了我一条命。”
这些话柳桑宁从未在人前说过,此刻说出来,她就像是将委屈憋在心里头多年的孩子,一边说一边落泪,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铿锵有力。
她道:“那个时候,父亲又在哪呢?可曾来关心我一句?若非嫡母怜爱,此后多有照拂,你以为我与小娘还能站在这里,我还能进鸿胪寺吗?”
柳桑宁向前走了一步,盯着柳青行的眼睛,说话掷地有声:“我从儿时便明白,女子要想好好存活在这世间,若想靠着男子那是万万行不通的。因为你不知道男子会因为什么突然就厌了你弃了你,就算是亲生女儿也能狠得下心。小娘为你生了孩儿,生我时差点命都丢了,可你也只因我非男儿便将她丢在一旁,连半句关怀的话都未曾说过。你如此心狠,如今却说我是因为你才走到如今?”
柳桑宁不由笑起来,笑得眼泪直往下流,笑声中的讽刺却狠狠扎进了柳青行的心。他只觉得难堪又气闷,那些话让他不知如何反驳,可他却又觉得这些话作为他的女儿,柳桑宁万不该说出口。
最后他只呵斥出一句:“我到底还是你亲生父亲!”
柳桑宁仿佛是快要疯魔,她冷眼看着柳青行,一字一句道:“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女情分,我看……”
「不要也罢」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门口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柳大人家中好生热闹,我刚一入府才至半路,便听到了声响。”
屋子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柳青行与柳桑宁都反应过来,他们齐齐朝着门口看去,只见王砚辞摇着手中折扇,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们,却是迈步往堂屋里走进来。
柳桑宁方才那些癫狂的情绪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敲散,然后又重新躲回了她的身体里。她错愕地看着王砚辞,忍不住开口:“你怎么来了?”
王砚辞轻轻摇着折扇,温声道:“我听闻圣人的赏赐已经下来,特来贺喜一番。倒不了你们全家在此聊家常,到底是我唐突了。”
王砚辞将屋子里箭在弦上的气氛形容成「聊家常」,倒是瞬息间就将今日柳桑宁与柳青行大吵一架的事儿换了个性质。若只是家里人聊家常,吵起来也不过是拌嘴罢了,一家人哪里有不磕磕绊绊的呢?
可若是真到了女儿提出要与父亲断绝关系,放在普通老百姓家中都是大事,是要对簿公堂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再加上柳家父女都是朝中官员,这性质就更不一般了。
这会儿屋子里所有人脑子都像是在寒冬腊月中被雪水冰过一般,瞬间清醒了过来。柳青行面色铁青,也意识到了家中这番吵闹可能会闹到多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柳桑宁自也是冷静下来,明白自己方才是走在悬崖边。若不是王砚辞突然出声让她能悬崖勒马,如今说不准已经铸下大错。
断绝父女关系,哪里是吵嘴时一句简单的话呢?
这会儿她也难免有些懊悔,自是平日里跟着摩罗大师习佛理,怎么就没学着再清心冷静些?今日竟是这般的冲动。
柳青行倒是先反应过来,立即拱手对王砚辞笑着说道:“王大人说笑了,王大人能来咱们府上,乃是我柳家蓬荜生辉。不若坐下用些茶水点心,好生玩耍一番。”
柳青行态度转变之快让柳桑宁也有些咂舌,她仿佛窥见了些许父亲在朝中当值时的模样。
王砚辞却只笑着婉拒:“喝茶倒是不必了。今日我来,除了贺喜之外,是想着太后赐了那宅院给阿宁,阿宁只怕还不知具体在何处,想着领她去认认门。”
柳青行心中不解,太后赐给柳桑宁的屋子,柳桑宁自个儿去瞧便是了,又何必用王砚辞领着?可是这话他终究是没说出口,怕王砚辞是还有旁的事要交代给柳桑宁,只是不好明说而已。
于是他只道:“原是如此。那就劳烦王大人领小女走一遭了。”
王砚辞寒暄了几句,便将目光瞥向了柳桑宁:“阿宁,走吧。”
等柳桑宁跟着王砚辞走后,柳青行才有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王砚辞唤柳桑宁什么?阿宁?
第118章 依旧做邻居
马车的车厢里十分安静,柳桑宁背靠着车壁,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有万千的心绪,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今日被王砚辞看到家中如此不堪的一面,让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又庆幸王砚辞的及时出现,让她不至于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王砚辞什么都没有问,看起来似乎也不需要柳桑宁说什么。他半阖着眼,像是有些倦了。柳桑宁悄悄看了他好几眼,张了张嘴,最终却有些不忍开口。
她想,这些日子王砚辞大约是鸿胪寺里最累的那个人。他肩上担子太重,皇帝又一向最信任他,许多该他的不该他的活儿都往他身上压。平心而论,柳桑宁觉得若是自己处在王砚辞的位置上,恐怕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王砚辞却瞧不出半分的颓色,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后赏的宅院虽是个二进院,但却别致非常。”王砚辞闭着眼,忽然开口。柳桑宁连忙收回目光,有些心虚地往下低了低头。等她发现王砚辞并没有睁眼,这才又重新看回去。
王砚辞嘴里还在说:“当初不知那宅子乃太后名下,我还曾看中过。结果一打听,竟是太后的,只好歇了这心思。这些年我瞧着太后也甚少来这宅院,想着只怕是将此处给忘了。”
听闻太后早年间是喜爱出宫来民间游玩的,是以在长安也置办了几处宅院。只是皇家置办宅院那都是底下人去办,时间久了,连主子自己都会忘记究竟在哪儿还有产业。
柳桑宁听得这话,接过话头:“所以谨行兄替我在太后跟前表功,为的就是让太后记起这宅院,好将它赏赐给我?”
柳桑宁这话问得有些犹豫,但王砚辞这会儿却睁开双眼看向她,他眼里带了点笑意,道:“我也只是碰碰运气,但没想到太后竟真的赏了你这宅院。”
柳桑宁看着王砚辞的双眸,只觉得心脏忽地有些加快。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说:“谨行兄为何要替我表功?”
王砚辞眼里露出点滴调侃之意:“听闻柳大人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努力攒银子,就为了去买一座宅院。如今柳大人心想事成,又何必刨根问底呢?”
柳桑宁愣了愣,随即耳垂泛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眼神,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攒钱买宅院的?”刚问完,她脑海里就蹦出一个人,随即又道,“春浓告诉你的?”
王砚辞笑了笑:“倒也不是春浓特意说与我听的。那日长伍与春浓闲话了几句,闲聊间无意中知晓的。”
柳桑宁颇有些无奈,她倒是从未同春浓说过攒钱买房的事不能告诉他人。但是她也没想到春浓竟会同长伍说。
柳桑宁冲着王砚辞拱手鞠躬:“多谢谨行兄。”
“小事罢了。”王砚辞摆了摆手,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马车这会儿停下,他一撩车帘,“到了,下去看看。”
正如王砚辞所说,宅院虽不算大,却十分的雅致。此处因是太后的产业,是留了人打理的,宅院干净整洁不说,里头的景致还十分的有观赏性。西南角有个小花园,虽然地方小,却也有假山错落,名贵花草。
柳桑宁参观了一路,在心中啧啧称奇。
一旁跟着的老管家乃是宫中内侍出身,他笑着道:“奴才们早就接到旨意,太后将这处宅院给了柳大人,也一并将奴才们也给了柳大人,日后便是替柳大人打理这宅院。”
柳桑宁有些惊讶:“太后将你们也给我了?”
“正是。”老管家点头,“太后说,咱们几个在这里待了好些年,熟悉这里的一切,打理起来更得心应手些,也好叫柳大人住得舒坦。”
“不知如何称呼?”柳桑宁问。
老管家见柳桑宁这般客气,连忙弯腰道:“奴才名叫李才,这宅院里的人如今都叫我一声李公公。”
这宅院里的人都是从宫里头拨出来的,是以还是按着宫里头的叫法。
柳桑宁想了想,道:“太后既然将你们都给了我,咱们又不在宫中,日后你管着这宅院,便叫你李管家,可好?”
李才愣住,随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给柳桑宁磕头:“谢大人!谢大人!”
柳桑宁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这儿不兴这套下跪磕头的,以后不必如此。”
等李才再一抬头,柳桑宁才发现他双眼通红,竟是快哭了。
李才保证道:“大人放心,日后奴定会尽心竭力打理好柳府!”
柳桑宁见他这副模样,在心中叹息一声,面上露出一抹笑,说道:“李管家有心便好。你也不必陪着我们了,我与王大人自行逛一会儿便回了,你忙去吧。”
李才听了后便告辞离开,转身之时便暗下决心,得好好敲打一下如今留在宅院里的一干人等,日后定要对新主子忠心。
等李才一走,王砚辞才开口:“他们这样的,在宫中时并不得看重,也谋不到什么好出路。被打发到这宅院里来,本以为是一生无望。如今却是易主不说,还当了管家,与从前便是不同了。”
柳桑宁听明白了王砚辞的话:“难怪他如此感动,好似我是他再生父母似的。”
“宫人不易,你赤心待他们,他们会懂得你的好。”王砚辞说完这句,便示意柳桑宁跟他走。
柳桑宁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只跟着王砚辞一路向前。不一会儿便来到东边院落的墙下。柳桑宁看着面前的这堵围墙,眼中更迷茫了。
她问:“来此处作甚?”
王砚辞却一指墙角处的桃树,道:“爬上去看看?”
柳桑宁有些莫名,可见王砚辞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又见这桃树是个好攀爬的。于是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动作娴熟地上了树。
王砚辞瞧着她那利索的爬树动作,还是没忍住额角抽了几下,有些忍俊不禁。
待柳桑宁爬到树上,再一瞧,她顿时愣住:“这、这是……”
她眼睛瞪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墙那头的的场景,立即扭头看向王砚辞:“这是你东院的后院儿?”
王砚辞笑了笑,点头:“正是。我寝屋的后墙的窗户打开,便对着这堵围墙。那时我本想将此处买下打通,并作一座宅子。”
柳桑宁没想到太后的赏赐的这所宅院。虽正门不与王砚辞宅院在同一条街道,但竟也是挨着的!如此一来,她即便从百官斋搬出来,也不用遗憾与王砚辞离得远了。
这么想着,柳桑宁不免高兴起来。她心想,要是能在此处开一道门就好了,这样来往也方便些。
“你若想开,我便着人来弄。”王砚辞的声音响起。柳桑宁一顿,有些羞赧地发现自己刚才竟是不小心将心中所想念叨出声!
王砚辞神色看起来却并不觉得这是件荒唐的事,反倒像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柳桑宁便干脆心一横,道:“那便辛苦谨行兄了。”
柳桑宁不知,此刻王砚辞捏紧折扇的手才放松了些力道,微微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下来吧。”
柳桑宁看着王砚辞伸过来的如玉雕般的手,有些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跳了下来。
随后她记起一事:“后日摩罗大师要在静安寺为新济国圣子举行一场法事,摩罗大师让我前去助他。摩罗大师已经十年未曾开坛做法了,难得一见,你可想去瞧瞧?”
“后日?”王砚辞拧了拧眉,这几日他的线人说有找到另外一位知情人,他后日正要去见,“后日我有事需处理,怕是无缘一观了。”
柳桑宁听了有些遗憾,却只道:“无妨,摩罗大师既开了此例,将来没准还会有再做法事的一日,到时候你再来看便是。”
第119章 好奇心勾起来
时值廿日这日,静安寺人头攒动。明明不是初一十五这种正经上香的日子,可静安寺的人却比这样的正日子更多。
原因无他,只因今日已经十多年不做法事的摩罗大师,要在静安寺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事。静安寺的香客们听闻,但凡得空的都想来瞧瞧热闹。他们有些是闻摩罗大师盛名已久,可却从未见到过本人,便想来瞧瞧这高僧究竟是何模样。
柳桑宁今日刚好又是替新济国使臣们来「探望」他们的圣子的日子,来得名正言顺,也省了她向上峰请假。她赶了个大早,连早膳都是在马车上吃完的,可哪知一下马车,就被静安寺门口的香客们给吓了一跳。
这人也忒多了!
看着不断往静安寺里走的香客,柳桑宁惊得瞪大了眼睛。她随着人群往里走,边走边听到身边有人议论。
“摩罗大师这都多少年不做法事了,这回是哪位高人竟能请得动大师?”
“听说是新济国的五皇子!自入长安来就一直住在静安寺里,与摩罗大师比邻。想来摩罗大师推脱不过才答应的。”
“我瞧着不像是推脱不过,应当是摩罗大师自个儿愿意的。那五皇子听闻是新济国的圣子,也十分喜爱研究佛法,没准与摩罗大师本就是多年好友也说不定呢。”
“我倒是听说,摩罗大师是感念这位圣子一片赤诚之心,好像说这次法事是给二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人做的。”
“我听说不止一位故人,是两位故人。”
“两位吗?这我倒是不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