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差关上门之后,邓如蕴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她只能从药箱里拿出火折子,摸索到了滕越身旁的一盏油灯,点了起来。
小而弱的火苗摇晃着渐渐变亮,邓如蕴端着,近到了滕越身前。
男人英眉紧缩,眼睛闭着眼帘不断颤动,似乎想睡却睡不安稳,想醒又醒不过来。
“将军。”
她轻声喊他,他无法回应,她不由又叫他。
“滕越... ...”
他眼帘颤动地快了几分,却还是睁不开眼睛,醒不过来。
她不再喊了,只用小灯照着他的全身,看着他身上的锦袍似是遭遇了长鞭抽打,处处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和中衣下面的血肉。
初初看来,通身有二十多处鞭伤。除了鞭伤,还有刀伤、棍棒伤、以及烙在背上的烙伤... ...
就一天一夜,施泽友就按捺不住地对他施了这么多刑罚。
邓如蕴不敢想象,如果他们再延迟几日,再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又会是怎样情形?
她无法想象,亦不敢想,只能眼睛发酸地,用剪子剪开他身上沾满了血的衣裳,拧了巾子,用水给他擦拭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沾了药,给他处理身上遍布的伤口。
他用了药,神志不清,但触及伤口的痛处,眉头便不住颤动。
“好了好了,我轻些,我再轻些... ...”她不由一边替他清理伤口,一边小声哄他。
不知是药力未散,还是她轻柔的哄言确实起了作用,他只皱眉,便没了旁的反应。
到了后面,似乎连皱眉都没有了,好似耐着心,就由着她一点一点慢慢来。
只是待到邓如蕴,料理到他后背那唯一的一处烙伤时,煞人的药粉撒下,刺痛到受了烙伤的皮肤上,他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那伤处虽在后背,却直逼心口,好似就是他曾一箭射到施泽友身上的位置。
而那施泽友专门在同样的位置,给他用滚烫的烙铁,狠狠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
药粉刺激得滕越身形发抖,人却还在药力中醒不过来,只有冷汗不住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邓如蕴手掌心里。
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是药还没上完,这烙伤比其他伤都厉害,暑热天气之中绝不能耽搁。
邓如蕴咬着牙恨着心,一边哄着他,一边将最后的一撮药粉,尽数撒了上去。
她撒上药粉,只见滕越臂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男人闭着眼睛低吼出声,浑身震颤。
她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你再忍忍,你再忍忍,马上就不疼了!”
但那药粉的钻心刺痛还在继续,邓如蕴只觉自己都快抱住了他,只能用手不断去揽着他的腰身,也学着他的模样,用鼻尖轻轻蹭到他的脸颊。
她并不熟悉他的动作,可是她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一下一下蹭过去,男人颤抖的身形竟渐渐被他压制了下来,臂上的暴跳青筋也逐渐平息。
而他则虚弱地抵在她的额头上,仿佛还想要更多她用鼻尖蹭去的亲昵,当作疼痛之中犹如仙露琼酿一般的安抚。
他想要,邓如蕴再不会不给。
她不会再似平日一般拒绝他,推开他,甚至故意气他,此刻她顺着他的意思,用她的鼻尖蹭在他的鼻梁脸颊。
“好了好了,上了药你会好了... ...遇川,遇川... ...”
她柔声叫了他的表字,他最想让她叫的表字。
他听着,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用自己细痩的肩膀,让他倚在她身上,替他把烂掉的衣衫都剪开,换上了她带来的干净衣裳。
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狱差催促。
邓如蕴不好再留,只能匆忙给他穿上衣裳,又把药都留在他手边,最后用手巾替他擦了擦脸。
他好似有些要清醒,最终喃喃说了什么,可邓如蕴没听清,只在他轻轻抓拾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在狱差的生生催促中起了身。
监房里的小灯快要燃到尽头。
邓如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男人,转头,快步离开了去。
监房的门被打开,又迅速紧闭。
房中再无了旁人,只剩下滕越在迷糊之中,喃喃又叫了一声。
“蕴娘... ...”
*
有一众高官将领作保,滕越就算不能被放出来,施泽友也不能再“公报私仇”对他用刑。
滕越没认罪,宁夏众将见他受刑,也有些躁动起来。
洪桂心生惧怕,又不敢直接放了滕越,他拿不定主意,反而准备把滕越同恩华王等人一道,带回京城由他叔父大太监洪晋来裁决。
如此这般虽然不会立刻定罪,但离了宁夏,若是再出现施泽友暗下杀手之事,众人想保滕越也就不那么容易。
至于进了京城之后,到底还有多少官员能向着滕越说话,那九千岁大太监要如何裁决,更加不得而知。
邓如蕴没能有机会再去监房里看他,但她亦没有闲散半分。
她把府邸剩下的银钱也都备成了礼,带着唐佐他们,亲自到各个将领家中,请人为滕越上书说话。
这些高官将领她一个都不认识,孟昭赶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要出城,再寻城外的几家本地世族帮忙。
“妹妹就这样自己过去?”
邓如蕴脸色露出尴尬,她低了低头。
“姐姐,你晓得我没什么出身,也不认识这些人,可我家将军现在需要人帮他说话,越多越好,他们都不晓得我没关系,只要他们肯替滕越说话,我窘迫些也没什么。”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替他做的事了。
孟昭向她看去,听见她道。
“从前都是他护着我,如今也轮到我拿出我所有的气力,去守他。虽然,虽然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
“怎么会不多呢?!你做的这些,没有比任何人少!”孟昭眼睛都红了。
她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本地世家出身,无非是名头高点和名头低点的差别,但邓如蕴不是,她只是个同世家大族根本毫无关系的寻常百姓姑娘。
她也知道靠她的关系,帮不了滕越一点,可她却把自己的脸面全都豁了出去,去见那些不认识的人,去请人家替滕越说话,把愿意见她的人全都见了一遍。
孟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蕴娘,你不是只有自己,我陪你!”
... ...
又两日,孟昭陪着邓如蕴把宁夏城内城外,能说得上话的人都见了一遍,有人慑于大太监的淫威婉拒自保,有人犹豫不决含混应答,但更多的人愿意往朝中,试着替滕越说话。
洪桂已经准备启程,把反王一干人等连同滕越都押送进京。
滕越要上路,路上诸多不定。
王复响亲自请命押送反王,也正好顺路照看滕越。沈言星怕他一个人,又是个莽人,再半路生出事端,也一同前去。
有他两人守护着滕越,孔徽便直接带着邓如蕴回了西安,回西安城去再搬救兵。
他们快马往西安而去,不想到了半路上,竟就遇见了林老夫人的马车。
林明淑还没接到消息,却亲自往宁夏城来了。
孔徽和邓如蕴当时就把滕越被施泽友和大太监的人抓了的事情,说给了林明淑。
后者听到消息,脚下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果然,果然... ...”
她那夜做的梦令她不安极了,却连续两日都做了类似的梦。
她再不敢枯等在西安城,决定要北上去宁夏,没想到半路就得了消息。
“施泽友... ...他定会害了遇川!”
孔徽和邓如蕴连连让老夫人镇定,“王复响和沈言星护着他,他不会有事!我们只想着怎么找人把他救出来就成!”
孔徽把联合众人的事情同林老夫人说了,道自己也给舅舅黄西清去了信,“您不要着急,我们定能把遇川救出来!”
可他这般说了,林老夫人虽然道谢连连,可眉宇之间无有半分松快。
邓如蕴同她回了西安滕家,把自己在宁夏也联络了人的事都同林老夫人说了。
她还备了一张详细的名单,上面有人名,有她送去的礼,也有人家对滕越之事的态度。
她把这几张纸都拿给了林老夫人看。
“我们再在西安府里请人也为他说话,声势大了,京城的大太监不会不顾及!”
林老夫人看着这记录详细的纸张,不由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她看到她眼中遍布血丝,仿佛是一连数日都没睡过什么觉了。
她鼻头发酸。
蕴娘为滕越所做的事情,她都看到了。
但是这样,真能把滕越救出来吗?
她默了默,“我去趟杨家吧。”
邓如蕴闻言立刻道,“杨家是咱们姻亲,您觉得要备多少礼合适?我这就备礼,然后陪您一道过去!”
她说着就要去吩咐人,一如她这些日子在宁夏一样。
可林老夫人却没有应下这话,她只是看向邓如蕴。
她看过来,邓如蕴也愣了愣看了回去。
邓如蕴听见林老夫人有些难言地缓声开了口。
“蕴娘别忙了,你够累了,歇息吧,杨家我自己去就成,滕越的事情,我也自己来就好。”
话音落地,沧浪阁内外皆静。
邓如蕴怔了一怔,风中吹来一阵阴凉之气。
她看向老夫人,又看向那些被细风不知何时吹翻,又吹散在地上的名单纸。
风卷着轻飘飘的纸张散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