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闭上,心神却不敢真的安睡。
半睡半醒之际,她听到刀兵碰撞的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了下去,山林里呼呼的风声从耳边跃了进来,现实与往昔交叠在此刻的风声里。
... ...
阳光刺眼。
秀娘一边拨开半腿高的山间野草,一边呼哧呼哧地在后面追来,山风猎猎,“姑娘慢些吧,奴婢快追不上你了!”
小姑娘在前面却越跑越快。
她穿着母亲亲手给她做的、一套柳黄色的裙裳,这套上襦下裙轻便又利落,穿梭在林草之间,仿若披了柳叶的野兔。
眼下她见秀娘追不上,笑起来,“谁叫你午间吃了六个大包子,我给你消食丸你还不要,是不是嫌弃我做的药丸不好?”
秀娘难为了一张脸,“奴婢说实话,您搓的那药丸黑黢黢、黏糊糊的,还散着一股怪味,奴婢真不敢吃!”
她这么说,小姑娘气了起来,“我才刚开始学着做,你就这般嫌弃我,我明日不做了!”
秀娘却道,“姑娘不做也好,我看旁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养尊处优?平日里遛个狗、踢个毽子的,反正家里大爷会支撑家业,哪里需要姑娘辛辛苦苦?”
邓如蕴没觉得辛苦,只是她不如大哥在制药一事上天生机敏,学起来不快,手也笨笨的,连个药丸都搓不好。
连爹娘都说不急,“反正爹娘哥哥都在,咱们蕴娘日后想什么时候学,再什么时候学,先玩几年不迟。”
这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反正爹娘哥哥总是在她身后,大把的光阴闷在药气浓重的院子里,确实可惜。
可这人世间最说不定的,便是往后几年的打算。
谁也想不到之后没几年,爹娘哥哥接连从她身后离去,没有他们支撑她,反而只剩下她独自支应门庭。她想再学制药,都已没人能教了... ...
后面的事没人会想到,但此时,小姑娘穿了一身的新衣就跑了出来。
秀娘好不容易追上,刚要说什么,忽的有马蹄声远远近近地传了过来。
“姑娘,是不是、是不是滕百户来了?”
方才还笑闹着的小姑娘,立刻定住了。她连忙背身藏在一棵大槐树后面,严严实实藏着,半点不敢露出来。
她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只听着那熟悉的哒哒马蹄声,便道。
“是他... ...”
说着,脸上悄然红了两分。
她藏在大槐树后面,秀娘却伸了脑袋往外看,看了没两息,扯了她的袖子就要走。
“他骑马过来了!姑娘咱们赶紧走吧!”
邓如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今日在此练箭,午饭没吃完就跑了出来,眼下人到了,她怎么可能走?
秀娘却急道,“姑娘傻了不成,他是在野地练箭,万一射到姑娘怎么办?”
“也是哦。”
她呆了一下,身后已有了他高坐马上、搭上长箭、拉开重弓的声音。
可她脚下却未动分毫,两只手攥得更紧了。
“算了,他射就射吧,死在他箭下,也算是个归途!”
她一脸凛然。
秀娘见状,险些被她气晕过去。
“姑娘这又犯什么痴!与其被他射死,还不如回家让老爷太太去滕家提亲!”
说着,死死拽着她跑去山石坡下。
邓如蕴还是怕死的,也怕秀娘跟着她一起受伤。
两人就这么躲在山石坡下,虽然看不见山石后的人,可时不时便听见他同人说话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地传来。
邓如蕴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脸颊上的绯红爬上了耳朵,好似他每一句都同她在说似得,他说一句,她就在山石下面小声应一句。
等他把箭篓里的箭射完,她喃喃自语。
“他今日一共射了三十七支箭,同我说了二十八句话。”
秀娘白眼都翻到了天上,“老天爷,我家姑娘痴了,怎么办啊?”
邓如蕴却俯身从草丛里,偷偷捡了一只箭回来。
她突然道,“你方才那句说得很好。”
秀娘没明白,“哪句?”
她将刚捡回来的那支箭上下着,指尖摩挲到了可在箭头下的名字。
那个字一笔一划地好像刻在她心头——“越”。
滕越的越。
她悄悄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把这支箭偷偷收进了囊里。
她回了秀娘一声。
“就是你说,让爹娘去滕家提亲的那句。”
秀娘呆住了,“姑娘真要去?”
这话声音大了些,从山石后绕出去,隐约地被马上的人听在耳里。
“谁在那?”有人突然。
邓如蕴被问得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她虽有那样的心思,可却在那个人脸前露面,却是完全没准备好。
她心下乱跳起来,急忙扯着秀娘几乎蹲进了石头缝里。
刚才问话的人打马过来瞧了两眼,被山石遮挡没看到什么。
可邓如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多半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算了。”
是滕越。
他的声音和缓而沉定,绕过山石钻进了她耳朵里。她听得定住,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可却在心里开了口。
“第二十九句。”
这是他今日“跟她”说得第二十九句。
他说她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
俏羞的笑从小姑娘眼角眉梢上跳了出来。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同他说上话?
如果等她大一点爹娘帮她提亲,如果他能应下,如果他成了她夫君,她是不是,每天都能同他说话了?
小姑娘一颗希冀的心乱跳不已。
他练完了箭,与同伴一道打马离开。
了然于心的马蹄声哒哒地远去,每一下都似轻踏在她心上... ...
可那越来越远的声音,突然在某一刻响亮起来,从远处倏然回到了她的耳里。
同官县外的山林间,邓如蕴自半梦半醒中睁开了眼睛。
眼帘刚刚掀开,男人锦衣纵马的身影蓦然闯入她的视野。
他打马而来,就在她们歇脚的山林外的官道边停住,目光往这片山林里看了过来。
林中树影斑驳,光与影交错跳动,有那么一瞬,好似就回到了回忆里的那天。
但这次,他是看过来了么?
邓如蕴心下莫名一顿。
可下一息,男人自马上收回目光,只叫了人上前问话,“庄里打的如何了?”
邓如蕴心头的停顿恢复了过来。
原来是他派了兵,支援了巡检司的人马,而他过来,是查看战况的。
邓如蕴微垂了眼帘,坐在路边的山林里没动。
他既然是来查看战况的,那她倒没必要凑上前去,毕竟,他恐怕也完全不想见到她。
日头西斜,太阳落山前的霞光将他**那匹黑棕大马,皮毛照的油亮。
有人去寻他的副将佟盟,男人在路边略作等待。
而他只身上穿了件护心的银色甲衣,落日余晖将这甲衣镀上了金光,他立马山坡路边,遥遥向下往去,风吹得他身后披风迎风飞起。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山野里苦练功法的小将了,而是领过千军万马在战场厮杀的戍边大将。
邓如蕴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静静收回了目光。
她仍旧坐在路边的林子里,林中风起了一时,窸窸窣窣地,同人群长长短短的呼吸交混在一起。
邓如蕴又闭起了眼睛,只是这一次没能睡着,她听着周边的声音,直到副将佟盟把二当家提了回来,男人直接叫亲兵把人带上,手里勒紧了缰绳。
“去白凤山。”
说完,他径直打马离去。
马蹄声再次远去,直到很快消失在山中,连回声都散在了风里。
邓如蕴还坐在原地。
原来他此次本就是回来剿匪的,但他在军中的事情从不跟她讲起,她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阵,日头只剩下山崖边一片残影。
佟副将又进去杀了一回,但好似还有些人没抓完,而佟副将腿上受了点伤,被人扶到山林中包扎。
林子里安置的妇人孩子们渐渐醒了过来。
众人从午间就没能吃上饭,眼下太阳快下山了,大人们还好,小孩子都饿得难受起来,尤其带来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连周太太都没了水。
她犯愁,“庄子不知何时才能清,县城虽然不远,可也得吃些东西喝些水才好上路。”
但眼下庄子可不是他们能进得去的。而巡检司留在这里的人手都是看护众人的,也不好分出两三人去庄子里拿吃喝。
周太太经了此事有些依赖邓如蕴,问她这要如何是好,邓如蕴想了想,站起了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