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边说过多少遍,小皇帝听了只笑了一声。
“他若有此心,让他坐去就是。”
他浑不在意,可唐永却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主子是不在意这龙椅,可主子就没想过,若那洪晋真取您代之,他又会将您置于何地?”
并不是说,皇上不要龙椅,就能随便去逍遥快活。
历朝历代,龙椅自来遍布血煞之气,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几人?
这话令年轻的皇帝微顿,眉头皱了皱。
“他洪晋还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没有拿出铁证,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让人将昨夜京畿急取来的东西,俱都呈了上来。
刀枪、兵甲还有火器。
唐永将那地址,与整个火器营之规模说给了皇上。
“... ...那洪晋若是没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样式之多,数量之众,是想作甚?!”
这些兵甲制式同朝廷再不一样,年轻的皇帝一样一样看过去,彻底沉默了下来。
殿中静到无声,无人再敢言语。
直到半晌,皇帝长叹一气。
他闭起眼睛。
“洪晋负我。”
*
一夜之间,京城风涌云起。
大太监洪晋被皇上下旨下狱之事,在整个京城之中疯传,又快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监只是被抓进了牢狱之中,皇上尚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不少人都以为,以洪晋在皇帝心中的情义,未必就会将他砍头。
但只要是不被砍头,人还活着,以洪晋之能如何不能东山再起?说不定没两日就从牢狱里出来,重获盛宠。
京中靠着这位大太监的何止一个两个,众人见洪晋只被下狱,却无处置,虽有些不安,却也觉得不会闹出什么大浪来。
倒是永昌侯府,章贞慧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皱眉支了脑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说好要送的重金却没有如约送来之后,章贞慧就觉得不太对。
她是端庄贞淑的侯府贵女,自然不能太过急切,便也没有让人再去问,又等了两日,没曾想还是没都能到,甚至滕家连个说法都没有。
她这才让董奶娘去寻了舅母杨二夫人打听一下,不想二舅母说,林老夫人准备直接把钱送去侯府侯爷面前,这样更稳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没有让侯爷伯父说项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贞慧顿时就觉得大大不妙,董妈妈还想不明白林老夫人为何突然变卦,但章贞慧却思量着,让董妈妈把前去道贺的场景说了来。
董妈妈前后一说,章贞慧脸色就青了青。
“看来林老夫人,是对我起疑了。”
董妈妈惊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帮忙说话,她们怎么就知道咱们家侯爷没去?”
章贞慧不是很清楚内里缘由,可眼下却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林老夫人如今说,要把钱送去侯府伯父面前,这话并非是真的,而只是说给她听,敲打她让她把东西俱都还回来,此事也算是就此揭过。
章贞慧被人这般识破,脸色自是难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与钱财傍身,可更紧要的是她侯府贵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经有意把东西还回去了,可今日风云突变,大太监竟然被皇上下了狱。
董妈妈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九千岁看起来不太稳妥,要不姑娘就赶紧把滕家的礼还回去吧,咱们再寻个好些的说辞将这事遮掩过去,以如今情形来看,还是滕将军这门亲事最好。大太监如日中天的时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将军,往后大太监若是势弱,滕将军必会一跃而起。”
她道,“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董奶娘所言,章贞慧缘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经起疑,哪还有这么好糊弄?
她眉头越压越深,秀美的脸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两分,变得凌厉起来。
“不,这时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妈妈不太明白,向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
洪晋下狱,皇上没有亲自出面,只让朝臣去提审洪晋。
然而一众朝臣领旨去提审那大太监,不想那大太监根本无惧,哪怕是被下了牢狱,也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的模样。
他看着前来审问他的朝臣,冷笑连连,只问他们。
“你们哪一个,从前不曾在我手中讨过好处?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如今来审我,又以什么资身份?!”
他仍旧嚣张跋扈,只是这一句,还真就把欲提审他的朝臣给镇住了。谁敢说自己刚正不阿,从未曾在洪晋门下讨过好处,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就被洪晋弄死。
无人有脸面站出来提审,这话没多时就传去了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爷白驸马,再过三日就要启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经过三个儿子的院子。
长子举业迟迟不能中第,公主殿下亲自派了人督学于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学习,殿下说寒门学子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似长子这般总也学不会的,更要勤勉才是。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长子是什么呆笨之人,可分明他于作画一事上天赋异禀,早些年的画作拿去城中,匿名让人品评,都说此画乃是神来之笔。
可他被困在科举里太久,画笔都找不到了。
白驸马看过疲累的长子,除了干干巴巴地勉力他两句,再不知能说什么。
接着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没有醒来。白驸马亲自给他喂了解酒汤,他没喝进去,反而都吐了出来。
他说,“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儿子除了醉生梦死,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话说得白驸马眼眶发热,他沉默地离开了次子的院落,最后进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风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医书都拿出来翻晒,等晒好了就收回箱笼里不再拿出来了。而他则坐在窗边,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着,看得专注连他进到他房中,他都没察觉。
“岁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是父亲来了。
他起身行礼,“儿子在看陕西... ...一位友人的信。她问我在京里如何,又何时能回,儿子还没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经答应了他母亲大长公主,不再学医,不再离京,白驸马总觉得公主让他不再学医只是一时之气,想要压一压他而已,但不准他离京,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松口。
白驸马看看院中即将被收起来的医书,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梦死的次子,和疲惫不堪的长子,以及,一直自是顺从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个儿子都落到这般境地,纵然公主这个做母亲的有错,那他这个做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如果他能挡在儿子们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们的处境会不会都不一样?
白驸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书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劲,正想着请他坐下,自己给他切个脉。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的消息传了进来。
宫中下令抓捕洪晋入狱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许人插手此事,只准备隔岸观火。毕竟那洪晋的手再长,权再大,也不可能将大长公主这等皇室血脉压在掌下。但大长公主也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
不过白驸马还是让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来人报信,说洪晋被下狱,可却一时没有朝臣敢审问与他。
那洪晋放出话来,“你们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我倒看看谁敢审我?!”
这话猖狂无边,他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狱之事放在眼里,反而越发显得他此番不会有事,这般,朝臣们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转身又重获荣宠。
来人把洪晋的话学出了口来。
白春甫紧压了眉头,可他却看见父亲忽的肃了神色。
“他如此张狂,竟问哪个不曾是他门下人?好,我不是他门下人,似我这驸马都尉的身份,应该审得他吧?”
他话音落地,转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惊讶,顿了一下,又紧跟在父亲身后。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离去的动静所引,都紧跟着问了过来,再听父亲说,要以驸马之身,亲自提审那大太监,皆震惊不已。
“爹这般,殿下是不会应允的!”
可白驸马却直接让人牵了马过来,竟不准备再去询问公主,就要立时前往。
马刚牵过来,公主也闻讯急急赶了过来。
“你这是犯什么病?”离着远远的距离,大长公主就急问过来,“洪晋的事如何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就不要胡乱插手!”
可她远远喊过来,白驸马只道。
“那祸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经下狱,怎么还能再留?我是不知里面利害,却也知道铲除朝中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原是我们这等坐享皇粮之人,该做之事。如今没人敢去审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苟且的鼠辈有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说话,他直直向着大长公主看过去,道。
“殿下恕我无礼。但我以为殿下所做之决断,也不尽然是对的。”他目光从三个儿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许今次,我就该越过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为自己,也为三个儿子。
他说完,不等大长公主派人前来拦住他,径直翻身上马而去。
宁丰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就这么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惊诧之余,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被点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边叫着白春甫同往,一边也当着母亲的面,拉过马紧随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着急,他只见自己母亲急着让人去追去拦,他却道。
“殿下再让人追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亲今次,能不能同您说得不一样,在朝堂里立下功勋而归。”
大长公主愕然看来,脚步顿在原地。
*
在朝臣们纷纷被洪晋喝退之后,黄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审洪晋。不想白驸马先他一步,直接将那洪晋压在了大堂里。
宁丰大长公主的白驸马在京中素来好性儿,没什么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严审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晋已被拷问得意识不清,迷乱中吐出了一个宅院位置。
白驸马登时下令搜查此宅具体在何处,若是搜出来更多铁证,洪晋必死无疑!
京中彻底风云变幻起来,略带秋意的风,扫着第一波飘落的黄叶,在大街小巷里翻滚。
杨家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