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蕴堂被人险些陷害了,这事有秦掌柜替她追寻下文,而且秦掌柜还报给了孙巡检,孙巡检与衙门的人交好,也替她盯上了,还让人来传了话,说是,“必要把背后闹事的人,全都挖出来才算完。”
是夜,邓如蕴吃过饭去了跨院,本是想要做药,却不知怎么坐在廊下发了一阵呆。
今夜无云,只有两缕细风夹带着些微春日欲临的柔和,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邓如蕴抬头,从檐下看到了清亮的夜空里闪耀的星,月牙弯弯,众星拱月,众星的光亮似是把月亮衬得更加明亮的皎洁。
她用手支了下巴,坐在廊下遥遥看着天空的星月。
爹娘兄嫂离开之后,她只觉得这世上几乎只剩下她自己在苦苦支撑了,能不能撑得住,又能往下撑的住几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度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只剩下一个皮囊在托着这个家没有散架。
可这条绝境之路却峰回路转起来,直到了今日,她回头望去,竟发现身边还有那么多人都曾在这条路上,帮着她,推着她,助她一路向前。
说不清是从哪日起,她已经走出了绝境泥潭,一路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快步而去!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轻洒在石板上没收回的药草上。
邓如蕴想到了远在边镇打仗的人,也想到了今日被他母亲的侍卫带走的人。
不知道此时,被带走的白大夫,到底是如何了。
月光流转中,她轻叹一气。
*
阳绣坊,白氏宅邸。
着一身暗纹银色锦袍的男人,也从门前廊下走到了月光里。
月色皎皎如山间清泉流淌而下,激在小石上泛起的细小白浪。
白春甫刚在月光下站了一息,就有人从后面跟了上来。
“六爷别在外面站着了,春寒料峭,若是着了凉,老奴可怎么跟大长公主交代?”
身后的人一开口,白春甫就笑了起来。
身后人身形半佝偻着,因着幼年就入宫伺候主子的缘故,嗓音略尖。
白春甫叫了他一声,“连曹公公您,也要替大长公主殿下管束我吗?连在庭院里站站都不行了?”
曹公公连道,“呀,老奴没有这个意思。您在庭院里站站,大长公主殿下总是允的。”
可他这么说,白春甫却问,“是吗?我怎么觉得殿下越发地连人吃什么穿什么,甚至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她都要一一过问呢?”
他说着,想起这些年的事只觉好笑,他抬头,遥遥看向远方。
“爹被她送去福建当官,分明身体受不了福建的潮热,却只能在她的要求下,这官做了一年又一年;
“大哥喜好绘画,技艺超群,她却非要让他考科举,考中了举人还不算完,非要让他中到进士才能成,他的画是有几年不曾画过了;
“三哥更不用说了,他跟表姐情投意合,可她却说表姐样貌不出挑,才情也不拔尖,平庸无用,不肯答应这婚事,三哥被迫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再不能把表姐娶进门,表姐就要另嫁他人了... ...”
白春甫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我们这些做她丈夫儿子的,可曾能自由自在地在她眼下喘一口气?事事听她安排,处处要等她满意,公公觉得,高贵掌控如大长公主殿下,真能允许我在这庭院里看一会月色吗?”
曹公公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叹气叫他,“六爷... ...”
可白春甫又笑了,这一次,他并非是自嘲,他看着天空那轮皎洁明月,慢声开口。
“我从前只觉得这日子昏昏暗暗的,过得真没意思,还不如变成一缕游魂想去哪就去哪,自由自在。可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他眼前悄然浮现一人站在那崭新牌匾下的模样。
他缓缓开口,“我只觉得这日子慢慢地活起来了,慢慢地在我眼前亮起来了。”
他虽然不能在玉蕴堂继续给她打工做事,但换个身份与她相处,也许也,并不坏。
*
没两日,一股裹挟着早春晴暖的东风,吹到了西安府的大街小巷。
北面战事接连告捷的消息,与东风一起传进了西安府里,滕府也接到了家信,滕越战事打完要回来了。
第49章
这场对鞑靼的作战, 滕越本不在前线,但都司眼见宁夏没几个可用之人,又把他调了回去。他带兵这么一去, 竟还立了个小功回来。
消息传到滕家,也传到了柳明轩中。
整个柳明轩无不喜气洋洋, 连秀娘都在旁边道, “将军可真成!在关外和鞑子作战, 听说都是九死一生,将军却在鞑子身上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功,这次才去了几日, 竟又得了喜报!难不成, 将军是关公转世?!”
邓如蕴要被她说得笑了。
可关公只有一人,这世上的将领却有千千万万。
她眼前蓦然划过了他衣衫褪去的模样。他身形挺拔强健, 他臂膀起伏有力,他胸前如百炼的铁甲一般坚硬,将她圈在怀里的时候,她根本推不动他一丝一毫。
然而这样的坚实如堡垒的身躯,却遍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痕, 有些老旧结疤只留下一道残痕;有些却还是刚长出的血肉,新红颜色还未褪去;有些长长短短都是皮肉之伤,有些却深深横亘, 兴许之差分毫就在当初险些要了性命... ...
他是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步步升迁, 可这样的功劳与升迁, 是多少次在鬼门关前以命相搏得到的。
这一次他也立了功, 是不是其实,又在身上重重添了一伤呢?
邓如蕴想着, 不由就回到跨院收拢起成药来。
秀娘跟在她身后,“姑娘怎么这会儿收拾起药来了?将军立功凯旋,府里要办喜宴给将军接风,正忙着呢,您倒是还没忘了制药。”
秀娘这么一说,邓如蕴便道,“我不是来制药的,我是... ...”
这话突然被她顿在了口中,没有说下去,她看着自己手里收拢起来的各类药散膏露,无一不是疗伤愈疤的作用。
她这是在给他准备万一受伤用的药。
可在这一瞬,混杂刺鼻的药气往她鼻官里冲了进来,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立功是喜事,就算是万一受了伤,也不该由她如此上心。
念头一起,她站在林林总总的疗伤药前停了一停。
药瓶被她刚捧在手里,都摇头晃脑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明明这些药瓶没有一个真的长了眼睛,但邓如蕴却像是确实被看到了一般。
她错乱了一下,抿了唇,把这些药又都放回了原处。
“姑娘刚才说什么?”秀娘还在问她。
她说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这里还有许多药,都放在这也没什么用,拿去玉蕴堂卖了去吧。”
秀娘应了一声。
邓如蕴没在跨院继续停留,回了房里。
滕越还有两日才得回,但玉蕴堂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衙门已经把用反药陷害玉蕴堂的案子审完了。
昨儿下晌,秦掌柜来告诉了她,说这些人果是有人指使,“夫人猜是谁?”
邓如蕴根本不用猜,“老万和吧。”
秦掌柜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正是。那老万和先前就要强买咱们的铺子,还放了那般大话,但隔了些日子没动静,我还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咱们!”
他说这几个闹事的人遭不住一顿板子,就把有人花钱买他们闹腾的事实都招了,衙门照着他们说得搜了两日,这人就被他们找了出来,不巧正是老万和二掌柜的侄子。
老万和二掌柜的侄子与玉蕴堂无冤无仇,官府直接把老万和的二掌柜拿了来。
这二掌柜倒是个厉害角色,一番拷问竟然咬死说只是自己的主意,和老万和东家没关系。
老万和的东家也佯装被此人所害,要将这二掌柜告上衙门。
“... ...事情都推到了这二掌柜身上,此人被下了大狱,打板子流放少不了。倒是老万和勉强算是保全了下来。”
邓如蕴不算太意外,老万和也是西安府里的老字号了,自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与势力,怎么可能凭着这么一桩事,就把老万和整个打垮。
不过这事一出,老万和少了中流砥柱,少不得要些日子才能缓过气来。
但邓如蕴更好奇内里的原因,“玉蕴堂只是个刚开业的小铺子,怎么就招惹了他们?这事可有缘由?”
秦掌柜却摇头,“那二掌柜说是眼红我们生意,仅此而已。”
邓如蕴想了想,觉得这案子这么一闹,玉蕴堂的名声也算是打出去了,还有一位白六爷罩着,估计一时半会没人敢再招惹上门。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招惹了这些鬼祟,只能后面再看了。
她倒是问了秦掌柜一句,“诊金你给白六爷了吗?”
滕越要回来,邓如蕴不太好出门去,她还是让秦掌柜去了阳绣坊白家宅邸。
可秦掌柜却道没有,“我往白家去了两回,白家可是门庭若市,有递帖子求见的,也有送请柬请六爷赴宴的,还有姻亲派了人来帮六爷打点宅院的,我实在见不到六爷的人影。想说把诊金由门房交给六爷,但门房瞧着这点钱只当我是要饭的,钱不要就算了,还赏了我些。”
秦掌柜好笑摇头,邓如蕴则挑眉惊讶了一阵。
她原觉得凤翔白氏和大长公主确实门庭高贵,但没想到高贵到连秦掌柜都见不到人的程度。
邓如蕴觉得自己也未必能进得去,但还是叫了秦掌柜把诊金留下来。
“先放我这儿吧。”
... ...
邓如蕴生在普通制药人家,亏得父亲生意做得好,也才跟着过了几日富贵日子,但和这些名门贵族、宗室贵勋相比,实在连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就像是滕家,也算的有些底子的行伍人家,祖上四代在军中领兵打仗,到了滕越父亲这一代熬出了些头来,却不想遇到了小人。
那小人巴结着上面的高官权臣,就这么仗着势,就将滕家死死地压在了下面,直到滕越父亲身死才肯罢休。
原本世上就有攀炎附势之风,如今新皇登基,他年虽小,又于朝政毫无兴致,纵着身边的大太监,只几年的工夫就独揽大权。
民间流传上说京城有两位皇帝,一位坐皇帝,一位立皇帝,坐着的是真皇帝,却年幼享乐不当政,站着的反而是更真的皇帝,权倾天下,呼风唤雨。
这位九千岁立皇帝正值春秋,还不知要掌权多少年,他又是最喜欢下面的人逢迎吹捧的,这原本的攀炎附势之风,简直如同暴风一样,把整个朝野都席卷了来。
朝中不服气的文武百官也有不少,可什么人能把这位大太监拉下马、一正朝野风气呢?
邓如蕴不知道,她帮着林老夫人在府中打点了两日,滕越就要回府了。
他是立功回西安的,都司的人早早就派了兵往城门口迎接他凯旋,而滕府中,则办了接风喜宴,遍请亲友近邻前来,各家也都愿意沾这喜气,一早就来了不少人。
这样的喜事杨二夫人不可能不到,她甚至把小女儿杨尤绫都带了过来。
邓如蕴许久不见杨尤绫了,这位杨二姑娘先前犯癔症在西安府里丢了大脸,小半年没敢出门,显然杨二夫人想让她慢慢恢复过来,给她穿了件崭新的正红色绣金丝团花的袄裙,带着她见了人。
众人看在杨家的面子上,自是没人提一句杨尤绫的事,不过姑娘们也不怎么同她耍玩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