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生病,她说话的时候很吃力,顿了顿,她续道:“……我跟了她十多年,自小就在她身边,她的脾性我知道,你不去招惹她,她是无论如何对你下不去手的。”
戚玫咬着嘴唇,不闹不叫,只是呼吸无法控制地发出呜咽。
她眼巴巴盯着那窗户,眼泪唰唰掉着,雪落在脸上,转瞬化开,把脸冻得通红。
“当初是我背着她和你爹一处的,你爹这些年待我很好,可旁人眼里我就是背主求荣……她恨我是我该的……可你不一样,她再不喜欢你,也从未对你使过什么阴私手段,往后……往后阿娘不在了,姑娘凡事要多忍耐,万不能……似从前那般任性……”
“阿娘……”
戚玫没忍住,趴在窗外泣不成声。
呼啸的风雪,穿过后窗与院墙狭长的夹道,利如锋刃,尖锐刺耳,声嘶如泣。
又缓了一阵,里面的人道:“五姑娘。”
听到对方在唤自己,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赶紧应了一声:“姨娘请讲。”
慧姨娘说话的时候,呼吸有些粗。
“……往日奴婢有眼无珠,对姑娘不敬,如今落得这个地步,是我遭了报应,还往五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奴婢计较。”
戚玦叹了口气:“姨娘言重,琐事罢了。”
里面的人续道:“……五姑娘,玫儿这孩子年纪小,有许多事她不懂,我只恨从前将她养得太过骄纵了些……姑娘,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往后我不能护着她了,我只求你……”
慧姨娘的说话声停了停,片刻后,道:“将军虽疼爱玫儿,但他毕竟儿女众多,总有无暇顾及的时候……我求五姑娘,往后替奴婢照应这孩子,让她不至于落得孤苦无依!奴婢求您了!”
闻言,戚玫扒在窗外的手扶着墙,双腿虚软地蜷了下来,对着屋里的方向跪下了身子,额头抵在外墙上,哭得愈发声嘶力竭。
戚玦心里泛起一抹苦涩……想起了梨花巷大火的那个夜晚……娘是不是也曾这般祈求让她活下来?
直觉告诉她,这样的托付太过沉重,多管闲事只会平添负累。
可……
片刻沉默后,戚玦应声:“好。”
“五姑娘的恩情,奴婢万世为报!下辈子给姑娘做牛做马以报此恩!”
“娘!我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戚玫的声音哀恸不已,她抓着戚玦的裙摆摇晃:“五姐你快告诉娘,说你不要照应我!让她自己管我!五姐你快说啊!”
还没等戚玦再开口,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慧姨娘得呼吸变得急促:“有人来了!姑娘快走!”
烛光和脚步声越靠越近,戚玦赶忙拉起跪在雪地里的戚玫离开。
墙头上,二人看见那窗户开了。
窗户里一片黑暗,唯有借着雪光能依稀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肩膀有些佝偻,用手撑着窗棂,看着这里的眼中,带着浓烈的依恋与不舍。
……
梅院。
戚玦不知该如何宽慰,便由着戚玫窝在她床上哭了半宿。
戚玫又冷又累,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油灯如豆,戚玦坐在桌前,昏黄的烛光洒在她脸上,勾勒着她的侧脸,尖翘的鼻子和飞挑的眼角被冻出的泛红尚未褪去,只是眼神却总带着沉思时的利芒。
她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片刻后,那只手攒成拳,似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她抬头,对小塘道:“去叫绿尘来。”
自己则寻了件她练箭时穿的一件厚实又利落的天青色窄袖襦裙,转而将满头青丝高高束起,
绿尘来的时候,戚玦正在梳头,从小塘嘴里大约也知道了前因后果,见戚玦这般,她问:“姑娘不会是要出门吧?”
“是。”
说话间,戚玦又用根檀木簪将一把头发牢牢盘在头顶。
“不行!”绿尘道:“如今外头何等危险?若是有什么差池,万老板那边该如何交代?”
戚玦却道:“我此去就是要去找万姨,绕开人多的地方,小心些便是了。”
“姑娘为何执意要去?”绿尘道:“姑娘三思,如今凶险的不光是时疫,要知道,有些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变成亡命之徒的。”
“找知母。”戚玦道:“若是能找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绿尘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在她的印象里,戚玦和桐院的关系并不好,又何必为此去冒险?
但片刻后,她还是坚定道:“那我陪姑娘去。”
小塘本以为绿尘还能劝劝戚玦,一听这话,她劝阻道:“姑娘,太危险了……”
“五姐。”
她们正说话,戚玫迷迷糊糊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却自己醒了。
她下床,三两步小跑过来:“你带我一起去。”
戚玦一愣,只见戚玫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因为红肿小了一圈。
“你不害怕?”
戚玫坚定地摇了摇头,犹豫后又点头:“可是若是什么都不做,我只怕会抱憾终身,五姐,你就带上我吧!”
“等天再亮些,这会子江上没船。”戚玦道。
戚玫眼中一喜,连连点头。
小塘见劝不住,便只好紧赶慢赶,给她们用棉布缝了面巾。
天破晓,戚玦让戚玫穿了身琉翠的衣服出门去,头发和戚玦一模一样的盘了起来。
戚玫本就是偷跑出来的,不可能回去拿衣服,戚玦的衣裳对她来说,也宽大了些,也唯琉翠有与她身量相近。
倒是戚玫,那般娇生惯养到连自己穿衣服都有些笨拙的人,平日里让她穿丫鬟得衣料子,必然是要闹脾气的,这次却半句怨言都没有。
绑上遮蔽口鼻的面巾,三人就这么出门去了。
第37章 非正经交易
只是,眉郡的形势远比戚玦想象的严重。
同样是清晨出门,甚至比半个月前裴熠来找她的时候还更迟半个时辰,但街市上早已没有了上次出门时遇到的商贩和采买之人,冷清得可怕。
一夜大雪后,街上的积雪无人清扫,踏上去沙沙的。
路边多了不少蜷着的流离失所之人,隆冬里衣裳残破,一个老妪怀里抱着个孩子,看不清是男是女,甚至,是死是活。
抬头间,老妪和戚玦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同看那一石一木没有任何区别,转而,又低下头去。
街市上门户紧闭,唯有几家还还开着的铺子,看清了后发现是纸扎铺。
路边,有些人蹲着,蒙着面,用棍子搅弄火堆,似在烧纸钱。
没走几步,又见有人在烧东西,浓烟滚滚,给整条街都蒙上了一层霾,那意味不明的味道,似乎是桐油混着焦骨的气味。
“这是在干什么……”戚玫死死抱着她的手臂,细细颤抖着。
戚玦不答,和绿尘对视一眼,大抵猜出这在烧的是什么了。
透过浓烟,前面似乎有一群人过来。
三人退到路边。
被烟霾挡住视线,看不清来者,只知道这群人通身素白,伴随着竽声,锣鼓声,鞭炮声。
噼里啪啦的火花在浓烟中迸裂,烟雾愈发浓厚。
嘈杂间,还若有若无透出些哭喊。
哗啦啦,有什么东西落到她们面前,戚玦抬手摘下落在脑袋上的一片,看清后,是金白钱。
戚玫缩着脖子,拍了下她的手,拍掉了金白钱:“你别拿这个!”
……
就这么踽踽而行,待她们到临仙楼的时候,天已褪去最后一点夜色。
临仙楼门户紧闭,是开门的侍女认出了绿尘和戚玦才放她们进去的。
因为一连大半个月门可罗雀,万姨看着满面愁容的,头上那朵殷红的芍药都不戴了,只是脸上依旧砌着厚厚的一层脂粉。
见戚玦来了,身边还跟着绿尘,万妈妈当场就要揪她的耳朵,却被躲开了。
戚玦阻拦道:“万姨,我有要事求你。”
厢房。
万姨的手指勾着头发,道:“环儿要找知母?”
戚玦点头。
万姨皱了皱眉:“你若早几天来或许还有,如今是半点都买不到了,只有药铺每隔几日有一批到货,不过价格早已是一两知母一两金,便是如此,还是会被哄抢一空,有时候还没来得及出售,便提前被送到权贵府上。”
戚玫的脸色愈发苍白,闻言,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
可,什么人算权贵呢?
现如今,连戚府都找不出一钱知母。
她只觉烦闷,一个人离开了厢房,走到廊上。
临仙楼是眉郡数一数二的的花楼,她在这养伤的时候,常从这里往下看花楼大厅,总是一派歌舞喧哗,脂浓粉香,如今却只有三两桌客人。
此情此景,连花娘都懒得打扮了,好几个坐在楼上的走廊喝得满面桃花,调笑间,发髻松散,香肩微露,竟也别有一番风味。
愣神之际,她看到回字形走廊的对面,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人和她对视一眼,倒也没躲。
戚玦顿时灵光一闪,走了过去。
待走到那人身前,她莞尔:“玄狐主,幸会。”
那少年人细长轻挑的眼睛带着几分笑意,不同于那人风尘仆仆的打扮,穿了身绣着金线的暗紫色锦袍,不像行脚商,倒似个纨绔。
他慵懒地倚着栏杆,闻言,漫不经心抬头,眼里还有几分倦意:“这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在下陆良。”
说着又站直了懒散的身子,朝戚玦逼近了几分,居高临下看着他,别有意味调笑道:“不过,倒是稀奇,你一个姑娘喜欢逛花楼?真是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