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却没回答她,而是将酒盏里的酒对着香囊倾泻而下,但见那酒如雨打荷叶般划过香囊,竟滴水不沾。
不仅如此,烛火映照下,反倒泛起淡淡的蓝色光泽。
耿丹曦这个始作俑者显得无比讶异,似今日之事全然在她的意料之外:“竟当真是朝凤缎!?宁州最好的工匠一年才能织出三匹朝凤缎,且只有皇后和太后才能享用……陛下,只怕平南县主真的是被冤枉的。”
戚玦心骤然一沉:不对劲,耿丹曦耿丹曦费尽周折把罪名引到她身上,此刻却又在帮她说话?不可能!
难道耿丹曦还有什么别的陷阱等着她?
或者,此番大费周章……目的根本就不在她?
戚玦思考着,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突然,女眷席间一声骚动,紧接着,是杯盏落地之声。
只听一个宫女磕头求饶:“奴婢该死,给陶少夫人倒茶时失手打翻了茶盏!”
陶少夫人?月盈!
戚玦和众人朝女眷席看去,只见堪堪丧夫不久的耿月盈穿一袭的红衣,妆容精致,额前一点花钿,更显容光焕发。
相较之下,身旁的陶夫人虽也穿了红,但那是因为正一品国夫人的礼服也是正红色,且因丧子之痛,陶夫人神色颓然。
这就让半分寡妇模样也无的耿月盈,显得格外刻意和扎眼。
耿月盈对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款款起身:“臣妇失仪,陛下恕罪。”
裴臻见是她,摆手道:“无妨。”
耿月盈又道:“陛下,臣妇和婆母的衣裳都湿了,还请陛下容我等前去更衣。”
只见她前襟湿了一片,陶夫人更甚,几乎是被茶水兜头盖脸浇得头发都在滴水。
裴臻点头应允。
这本是一个小插曲,但戚玦却看到,耿丹曦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她满目惊骇,如遭晴天霹雳。
戚玦眼底微动……耿丹曦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陶夫人的衣裳怎么半点没湿?”
耿月盈搀扶陶夫人离开的动作应声止。
只见陶夫人身侧,一个官眷打扮的妇人声音有些犹疑:“陶夫人这头发都湿成这样了……怎么连衣襟都没半点水痕?”
那妇人仔细看着陶夫人的礼服,忽然,她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来。
耿月盈却是不慌不忙,只微微挑眉,眼中竟雀跃着期待,她对那妇人道:“孙夫人是怎么了?”
那位孙夫人没有回答耿月盈,只是颇为惶恐地看向裴臻:“陛下,臣妇只是……只是见陶夫人的礼服,似乎纹样有误。”
裴臻蹙眉:“什么纹样能让孙夫人这般大惊失色?”
于是周围的几位夫人小姐纷纷把目光投向陶夫人,惊疑不定间,陶夫人自己也低头看去。
有个声音惊叹了声:“凤穿牡丹……这是皇后和太后的礼服才能用的纹样,陶夫人怎么会……”
正如宁婉娴说的“礼不下庶人”,民间纹样使用很随意,并无严苛的约束,但朝臣与命妇的礼服却是等级分明,容不得半分僭越。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陶夫人登时面色一白,连忙拜倒:“陛下……臣妇不知怎会如此!陛下明察!”
冯太后冷哼一声,不怒自威:“陶宋氏,你可知此乃僭越之举,足以将你满门流放?”
陶夫人抖如筛糠:“……臣妇不知礼服何时被人替换,臣妇并无僭越之心啊!”
耿月盈亦连忙跪下求情:“陛下,婆母此乃无心之举!”
戚玦看着眼前这一切,目光阴沉。
携衣合香也好,朝凤缎也罢,耿丹曦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她,而是借她之名,将这两样东西引入众人视野。
再然后,顺理成章引出陶家。
只要坐实陶家僭越的罪名,月盈身为陶家妇,便一定会被连累……
此刻,在场众人各怀心事。
耿丹曦还没缓过劲来,她的眼里透着惊愕,寒意传遍四肢百骸……
她那日交给耿澶的布料就是熏了携衣合香的朝凤缎。
依照耿澶的性子,他一定会把料子给耿月盈,今天该被扣上僭越之名的人,应是耿月盈才对!
只是这朝凤缎不知怎的,竟穿在了陶夫人身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转念一想,那又如何?只要陶家定罪,她耿月盈还能全身而退吗?
思及此,耿丹曦终于定了定心神:“陛下,朝凤缎纹样并不显眼,兴许是孙夫人走眼了也未必,不如让尚服局的人来瞧瞧?”
裴臻敛眉,道:“传方汲。”
第83章 金蝉脱壳
陶夫人跪在地上,惊惧之下,她枯槁的身子摇摇欲坠。
不知过了多久,方汲上殿。
方汲三十来岁,容貌清秀,身穿青色官服,神色泰然。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奉命查看了陶夫人的礼服,而后笃定道:“回禀陛下和太后,陶夫人身上穿的,正是朝凤缎。”
陶夫人几欲昏厥。
耿丹曦闻言,趁热打铁:“陛下,既如此,何不让人查验陶夫人身上是否有携衣合香?”
裴臻点头,于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便亲自靠近陶夫人的衣裳,嗅了嗅,禀告道:“回太后,回陛下,虽然味道很淡,但还是能依稀闻见陶夫人身上残存的携衣合香。”
见戚玦洗脱了罪名,宴宴目色稍弛,她见缝插针道:“陛下,证据确凿,想来就是陶夫人自己僭越,恐携衣合香被人察觉,又不敢轻易丢弃,便将香囊藏在县主身上。现下真相大白,陛下便疼惜龙体,莫要和县主置气了吧?”
裴臻没说话,只拉着宴宴的手放在腿上,而后对戚玦不冷不热道:“赐座。”
戚玦这才得以重新落座,一双久跪的腿早已酸痛。
突然的变故,让陶夫人方寸大乱,她连连叫屈:“陛下,臣妇冤枉啊!”
眼下这件事,最要紧的已经不是戚玦,而是陶夫人为何会堂而皇之穿着僭越的礼服前来赴宴,以及,陶夫人身上为何会有携衣合香的痕迹。
这时,只听男宾席中有人道:“陛下,臣瞧着陶夫人的发冠也很是奇怪,冠上一对翟鸟,头顶肉冠,脖颈细长,尾羽丰茂,怎么瞧都不像翟鸟,反倒更像是……凤凰。”
这么一说,大家方仔细瞧起来,不瞧不要紧,细看之下倒真的发现了玄机。
冯太后面色一沉:“方尚服,可是如此?”
方汲便仔细查看那发冠:“回禀太后,虽凤凰的特征被刻意弱化,但确实能瞧出,这并非翟鸟,而是凤凰。”
众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命妇的礼服中,只可使用翟鸟,普天之下能冠凤凰的,便只有皇后、太后以及太子妃。
陶夫人此行,身穿凤纹,头顶凤冠,还刻意让凤冠的细节模糊,又特意穿了纹样并不明显的朝凤缎。
有人高呼:“陛下,陶家竟敢这般出席宫宴,实在是藐视皇威!”
不断有人附和。
陶夫人一时间百口莫辩。
又有人问:“那这朝凤缎和携衣合香,陶夫人又是如何得到的?”
方汲连忙告罪:“陛下,臣有罪,竟不知朝凤缎何时失窃,望陛下治罪!”
只听方才指认凤冠的那位大臣道:“方尚服何必急着告罪?这朝凤缎未必就是来自尚服局。”
议论声起,有人窃窃私语道:“是啊,朝凤缎乃宁州贡品,陶家大少爷便是宁州织造,中饱私囊下一匹朝凤缎还不容易?”
“若是这般,那陶家也未免太猖狂了!”
“贪污一罪,僭越又一罪,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何止!携衣合香铁证如山,岂不说明,陶家与越州反贼有勾结!?”
戚玦注意到,挑起话头的那位大臣,便是方才御花园中和耿月盈私会的曲连云。
她心头一跳,看向耿月盈,却见耿月盈只是垂首跪着,发丝在烛光下留下一道阴影,看不清神色,却让她没来由感到一阵寒意。
裴臻将这些话尽收耳中,却沉默不语。
耿月盈跪地叩首:“陛下切莫听信谗言!过世的家公曾任礼部尚书,三朝元老,忠心耿耿,陶家又怎可能有不臣之心?又怎可能勾结越州?想必只是一时不察!”
耿丹曦冷笑:“好一个一时不察,礼部尚书家眷疏于礼仪,这话实在难教人信服!”
这时,又一大臣道:“陶少夫人,陶尚书三朝元老是不假,可忠心耿耿却未必。”
这人当即起身,朝裴臻作揖:“陛下可曾记得,崇阳十八年水患,先帝为求大梁风调雨顺而下令祭祀,陶尚书却把太子才能用的玉革带用在越王身上?哪怕到了现在,陶家仍旧贼心不死,和反贼暗中来往,否则又怎么会有携衣合香?陶家虽仍在大梁为官,只怕这心却是在越州,才敢这般纵容家眷在宫宴上藐视皇威!臣请奏,彻查陶家!”
此言一出,又有许多官员紧随其后附和着。
戚玦的心沉着,她可以确定,陶家从来都不是越王党。
当初他误给裴澈玉革带之事不假,可这也让裴澈险些被降为郡王,他并未从中得到好处。
不仅如此,戚玦还注意到,这些一个个要置陶家于死地的人,为首者,竟都在颜汝良给她的那份名册上,都是些和耿月盈有牵扯的人。
戚玦顿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把陶家推入深渊的推手,除了有耿丹曦,更有顺水推舟的耿月盈……
月盈要报复陶家,哪怕结果是让自己同归于尽……
不行!
戚玦决不允许耿月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受伤。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方汲。
却见方汲也只是垂首而立,似乎并未对那封信有何反应。
可冯太后没那么多耐心,当即下旨:“将宫宴上陶家宾客暂扣天牢,听候发落。”
裴臻叹了口气,道:“传朕旨意,拘捕宁州织造。”
陶夫人两眼一翻,当即昏了过去。
侍卫进殿,登时席中陶家人大乱。谁能想到不过一场宫宴,却突然天降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