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在潭州一拍即合,等过了秋分便带着孟半烟的嫁妆高高兴兴出发往京城来。孟半烟接到书信也提前给他们在长青巷另一头赁下一个宅子,家里太小实在住不开,况且张家又不是来投奔的,自然是多准备给宅子更好。
孟家因为王春华的进京一派喜气洋洋,另一边的侍郎府里却一派肃杀,武承安院子里和西跨院都煎着药请着太医,前院书房里更是一片狼藉,狼藉里坐着脸色铁青的武靖,和沉着脸倚在榻上孙娴心。
“今天这事你先别急着说什么家门不幸,该怎么处置武大人得给我个准话,别话还没说明白就气得头晕眼花理不得事,又这么混过去了。”
孙娴心跟武靖是正经的少年夫妻门当户对,这些年谈不上多恩爱也做到了相敬如宾。这些年吵架的时候有,但都是吵完就算,像今天这样动了真火还是头一次。
武靖面上也很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姨娘,因为忌惮孟半烟嫁进来,会伙同儿媳柳氏,要设计把柳家庶女送去武承安床上,弄一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
最好的结果是孟家那姑娘真就容不下武承安有姨娘,这门亲事鸡飞蛋打。要是不成,退一步让柳家姑娘以姨娘的身份先进门,也不算太吃亏。
毕竟孟半烟只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小柳氏再是庶出也是六品太常寺丞家的姑娘。姨娘的出身比正妻还高,就武承安那破烂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
总之谢氏见不得武承安这个病秧子一天好过一天,更见不得自己以为唾手可得的家产又归了武承安,才想出来这么个恶心人的法子。
第40章
武承安没想到自己会被谢姨娘用这般下作的手段算计,虽没能成事但还是又气又急,回到自己院子当天晚上起了高烧。第二天清早天才濛濛亮,小拾就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给吵醒了。
“阿柒,去看看外面是谁来了,怎么这么早。”
孟半烟睡觉向来警醒,前后院又只这么点大,小拾起身开门的功夫孟半烟也已经下床披了衣裳,拿过枕头底下长年备着的匕首站在廊下,冲已经执剑到了院中的阿柒点点头,让她放心去看。
门房上的小拾动作更快,还没等阿柒出去就一溜烟跑进来,“姑娘,是安福来了,说武少爷那儿出了点事,孙夫人请您过府去一趟。”
孟半烟闻言下意识看看天,这个时辰武家来请自己过去,肯定不会是小事。她不多问,进屋穿好衣裳连发髻都来不及梳,就绑了个大辫子垂在身后,又把匕首藏在腰间遮掩好便出了门。
“阿柒你跟我一起去侍郎府,小玖你去前院让王苍去一趟杨家,就说我今天去侍郎府赏梅,让我娘不要过来。”
“孟叔,你和谢锋今天守在家里别出门,要是有事我会让小拾回来报信。”
孟半烟边走边交代家里的事情,脚下的步伐快得翠云要小跑几步才追得上。孟大见这阵仗并不想她过去,跟在身边结结巴巴的劝,连什么成亲前不好总上门去的借口都拿出来,把孟半烟都逗乐了。
“前几天武承安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现在又拿这个当借口,真把侍郎府当成软柿子捏了?”
孟半烟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孙娴心会点头让武承安经常在孟家出入,一半是随了她儿子的心意,一半也是在向孟半烟示好,让她能放心嫁进武家为她所用。
现在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自己要是往后退,那孙娴心还有什么能指望得上自己的。自己又不是公侯勋贵府上的姑娘,带上万金嫁妆就足够有底气,自己可是要去侍郎府上干活的!
孟半烟心里有准备,等到了侍郎府看见前院仆人神情慌张脚底匆忙,也没觉得意外。反而还能安慰着拍一拍出来接自己的秋禾的手,“不用什么软轿,我走路快,正好你也仔细跟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禾眼眶通红一看就是整夜没睡,领着孟半烟绕着抄手游廊往后院走,边走边低声把昨天的事仔细说了。
“这几天下雪,少爷犯了咳疾怕耽误去姑娘那边,就哪里都不敢去,闷在房中养了几天渐渐好转了,才打算去正院请安。”
一入冬武承安的身子就眼看着虚弱下来,每次出门去见孟半烟都得穿上大氅捧着手炉,连脚上蹬的都是加了兔绒的软羊皮靴。原本挺清瘦的人裹得跟个球似的,不知道被孟半烟打趣了多少回。
即便这样,次次出门都这么大阵仗,孟半烟去摸他的手也总是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所以之前孟半烟跟他商量,让他五天去一次她那里他也同意了,要不然这人正是心里眼里全是孟半烟的时候,哪里会肯。
“刚去正院的时候都挺好,还留下陪老爷和夫人吃了早饭。可饭刚吃完就有二少爷身边的小厮来请,说是二少爷邀了几个举子来府里听戏作诗,想请大少爷也去听戏。”
这府里烧火的丫鬟都知道,夫人和谢姨娘不对盘,大少爷跟二少爷关系也不好。平日二少爷仗着他先成家生子,处处都要压正院一头。
老爷这两年也抬举二爷,把武承安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兄弟两个除了面上的那点假惺惺,早没什么情义可言了。
“偏昨天老爷也在,老爷一向讲究兄友弟恭,主子再是不愿还是去了。西院的戏台又小又窄,挤了一屋的举人学子,又是吵着要烤肉吃,又是喊着要酒喝。吵吵嚷嚷的别说作诗,就是听戏都听不清台上在唱个什么。”
武承安被他们吵得心口憋闷脑仁儿都疼,强忍着不适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这一次武承定没再强留他,只是刚走出小院,就又被武承定妻子柳氏的庶妹拦住去路。
武承安之前常年养病,今年出去的多也都是奔着孟半烟去的,家里西院这边的事他向来不管不问,柳娟儿嫁进门几年,他这个当大伯的连说话都少,她的庶妹就更是不认识,还是柳妙菡自报家门,他才知道是谁。
“少爷本想着就在府里还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么蛾子,身边就只带了个安泰。谁知他们竟是把主意打到少爷身上,非要拉着少爷去什么她屋里坐一坐吃茶暖身子。”
“那起子贱人,看少爷不愿竟还想来硬的,几个小厮死皮赖脸围着人不让走,安泰扯着嗓子喊,隔壁那些听戏的愣是硬说没听见,可安泰回来说明明都已经听见他们的哄笑声了。”
秋禾一说到这里就气得柳眉倒竖,谢姨娘和柳氏是豁出去了不想要孟半烟踏实进门安心替长房卖命,这次也是顾不得脸面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家少爷怎么脱的身?没伤着自己吧。”
“这次还是幸好姑娘,上回少爷去您那里玩儿,瞧见您随身带着的匕首,不还多问了一句。回来他就也开库房寻了两把,一把自己带着一把想着下回送给姑娘,没成想这就用上了。”
孟半烟的匕首是防身用的,带在身上许多年。那天被武承安见着了,他也不觉得一个女子天天在身上带着匕首有什么不对,回来就给自己也弄了这么一个。
本是弄着玩儿,想着一对匕首正好一人一个。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也合该武承安就得是孟半烟的人。
“那就行,只要没吃亏就好,其他的事和人慢慢收拾吧。”
听完秋禾说的,孟半烟倒是不怎么生气。只是真心有些疑惑,原来大户人家算计人的手段也这么粗糙的吗。
她还以为只有自己被别人半路截了货单,会气得带人直接打上门去,原来这些高门大户也这般行事,倒是让孟半烟又少了许多负担,那以后自己要动手就更没顾忌了。
从秋禾嘴里知晓了今天过来是因为什么,孟半烟心里安定了大半。进屋看见躺在床上孱弱的病美人也不太着急,挨着床沿坐下,都还有心思问秋禾把他的药方子拿过来看一看。
武承安睡得并不踏实,垫得厚厚的棉被褥躺久了还是硌得浑身都疼。起了烧又一直没退,即便睡得昏昏沉沉地也还在不断翻身。孟半烟进屋坐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醒了。
“怎么把你也惊动了,我这里没什么事,喝几天药就好了。”
“不把我惊动你还想惊动谁?人都差点赔进去还叫没事,那有事得什么样子,大少爷心还挺宽。”
孟半烟嘴上不留情,手里的动作却轻柔。扶着武承安瘦骨嶙峋的背脊抬起来些,往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确定他靠踏实了又接过丫鬟端来的药碗,“还没见过大少爷吃药,是要一勺一勺喂还是?”
孟半烟坐在床边伺候自己起身、吃药,这话放在一天前跟武承安说,他都得骂说这话的人脑子不清楚。现在自己烧得昏昏沉沉看着坐在床边的孟半烟,又觉得她就该来的,自己都这样了她怎么能不来呢。
“你就知道拿我打趣,这么苦的汤汁子一口一口喂,苦也苦死了。”
武承安发烧烧得手上没劲儿,接过孟半烟手里的药碗都直哆嗦。还得孟半烟托着他骨节分明手背扶着,才三两口把药给喝了。
“要不要吃个甜嘴的。”
“要,不要带核的。”
武承安半靠在软枕上神情恹恹,却没跟孟半烟客气。见她把果盘直接端过来,又强打起精神挑挑拣拣捻了一块蜂蜜渍过的梅肉,放进嘴里抵在舌下含着。
“还想不想睡?”
“嗯,你多陪我会儿,等我养养精神,这次的事我在慢慢跟你说。”
自己是个病秧子的事没瞒过孟半烟,这会儿身上又疼得厉害,也就不打算硬撑。跟孟半烟说过几句话,药劲上来就又稀里糊涂睡过去。
武承安睡着没多久外面又隐约传来争吵呵斥的声音,孟半烟起身往外走,才见着了传说中知书达理温柔和顺的柳妙菡。
人被武承安院里的丫鬟拦在门口进不来,可她也不走,就这么楚楚可怜站在垂花门外,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站在垂花门里的还有孙娴心身边的周妈妈,周妈妈平时统管着后宅大小婆子与丫鬟们,是个非常不苟言笑的中年妇人,就连孟半烟也跟她没说过几句话,在孙娴心那里见着了就打个招呼。
这几天被孙娴心派到武承安院子里守着,就是怕谢姨娘和武承定处理不了柳妙菡,再吵着武承安。
柳妙菡是家中庶女,生母是乐坊女女支,只不过六品寺丞的府上比王家家风更严,容得下出门狎女支的男人却容不下怀胎生子的女人。
被抱回柳家的柳妙菡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的污点,她曾想过去出家可家里又不让,也不曾替自己许配人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养在家里,直到这一次被送来侍郎府,她才明白了自己的用处。
第41章
一个女昌女支生的孩子,最大的作用便是再如同女昌女支一般,被送上其他人的床,给柳家换取利益。
这个共识是柳家全家上下都有的,包括柳妙菡本人也心知肚明,她不愿意一辈子蹉跎在柳家后宅做个谁都能踩一脚的人,就一定要证明自己‘有用’。
所以当她被接到侍郎府给嫡姐作伴,听到嫡姐要她向侍郎府的大少爷自荐枕席时,她的反应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柳妙菡长得像她的母亲,她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却不想武承安是个虎了吧唧的主儿,明明一脸病容风吹就倒的样子,却在家还随身带着匕首防身。
武承安把匕首拿出来时,柳妙菡是真吓着了。她还没活够,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只能跺着脚眼睁睁看他离开。
只是武承安能躲能走她却不能,柳娟儿已经表明了柳家的态度,这次要么爬上武承安的床,要是搞砸了回到家里也不会好过。
这一次的计谋算得上阳谋,武靖和孙娴心都看得明白谢姨娘和武承定的心思。
可柳妙菡一口咬定了自己不是有意,是大少爷先提起要去她房里坐一坐,自己才会误会了大少爷的意思。孙娴心还想再对峙,她就摆出一副被污了清白恨不得去死的样子,躲进西院客房里再不肯出来。
这种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安泰直跳脚,蹦起来就要骂柳妙菡不要脸,却被武靖让人把他给拖了下去,反责罚了他十板子。理由倒是现成的,没伺候好主子。
武靖不是不明白这一次是大儿子受了委屈,但他还要顾及武承定和自己孙子的脸面。武承安他是不强求了,还有个武承宪又年纪还小,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招猫逗狗,更加指望不上。
府里只有武承定在外行走交际,还已经成亲生子,即便他对武承定也并不满意,但矮子里拔高子,他眼下也只能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些未来。
要是就这么把柳妙菡送回柳家,武家和柳家之间的疙瘩就算是结下了。太常寺清贵,柳氏的父亲虽只是个寺丞,但他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往后只要不出岔子是一定还能往上升迁的。
柳家看中武靖官居户部侍郎前途无量,武靖又何尝不是看中柳家清贵,以后就算次子分家另过也能多个岳父帮衬,现在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件并没坐实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所以即便孙娴心昨天在书房跟武靖大吵了一架,武靖也只是摆出一副想要和稀泥的态度,不说要处置柳妙菡,更加不愿意把火引到西院那边去,一整晚就那么闷着头唉声叹气,好像这事的过错反而成了孙娴心和武承安。
孙娴心恨毒了谢姨娘和武承定,可发火把武靖的书房砸个稀巴烂已经是她能做的极致,她逼不成武靖一时间也没了别的法子,这才只好把孟半烟接了过来。
对于孟半烟这个人,柳妙菡是没有放在心上的,一个南边州城里商贾人家养的女儿,再能干又能能干到哪里去,说白了还不是倚仗她那个当了赘婿的爹。
在柳妙菡看来,自己的亲娘卖身子有了自己,孟半烟的亲爹何尝不是卖身子,才换了女儿进侍郎府做大奶奶的机会,都是卖谁也没比谁强。听说孟半烟来了武承安这里之后,她也立马带人跟了过来。
“孟姑娘,昨天的事你别怪大少爷,是我愚钝误了大少爷的意思,才会闹得如今这番不可收拾的地步。”
柳家这些年虽看不上柳妙菡的出身,但该学的该教的都没少了她。此刻站在孟半烟身前微微含胸低头,又抬起一双湿漉漉眸子看向孟半烟的女子,的确比孟半烟看上去更楚楚可怜许多。
“我也知我如今遭了大少爷的厌弃,但求姑娘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往后我进门为妾一定事事以姑娘为先,只求姑娘能容得下我,给我一口饭吃。”
柳妙菡话里没一个字是真的,想要留下的情却并不是完全作伪。她早听回娘家的柳娟儿说起过,侍郎府的夫人是个心宽的菩萨,只面上看着厉害,其实手松得紧。
这些年要不是占了嫡长的伦常又还有孙家做后盾,侍郎府到底谁做主还真说不定。这样的人家柳妙菡想去,她不在乎武承安是不是个病秧子,甚至不在乎他还能活多久,她只想替自己谋一个活路。
孟半烟不知道柳妙菡心中所想,也没打算当个活菩萨。她耐心听完柳妙菡的话,又追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才走下台阶逼近柳妙菡。
“第一,我没有误会武承安,昨天这事你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嘴硬没有用。”
“第二,现在也远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说的话跟武承安说的话截然相反也很好解决,不如我送你去顺天府衙门,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分说分说。”
“这!”柳妙菡甚至想到了孟半烟要强行送自己回柳家,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要送自己去衙门,“这不过是后宅之事,怎么要去衙门里分说,即便去了孟姑娘又能如何?”
“柳姑娘你这就想岔了,你未嫁武承安也未婚,去了衙门我确实也不能把你如何,连告你通奸也告不成,到时候说不定外面的人还要说我这人醋性大不容人,是个河东狮母老虎,对吧。”
孟半烟是个生意人,她其实比这些当官的更了解他们,不管是当官的还是他们的家眷,最要紧的就是脸面体面。即便背地里做的都是见不得人勾当,嘴上却永远是阿弥陀佛。
她不用管柳妙菡和柳家到底是到底是什么盘算,她只要把这件事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任由外头老百姓们当做谈资,就足够要柳家的命了。
孟半烟说出口的话向来当真,她说要亲自把柳妙菡带去衙门辩个分明,就真让阿柒马上上前拿人,柳妙菡连还想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柳妙菡身后也站着几个西院的婆子,但她们都被谢姨娘嘱咐过,跟着柳妙菡是给她壮胆子用的,真有什么事别贸然出手,有事先回西院来禀报过再说。
得了这么个紧箍咒,几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去拦阿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拎鸡崽子一样,把柳妙菡从地上提溜起来。
“姑娘,孟大姑娘!”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嘴上厉害,柳妙菡此刻才是真慌张起来,她挣脱不开阿柒的手,就只好扭头去看西院那几个婆子。见她们一个个往后退,又只好回过头来求孟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