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四年,孟半烟得慢慢跟他讨回来。要是四年以后孟海平还觉得要跟自己这个女儿说什么父女情,那就到时候再续。要是熬不过这四年,那就该如何便如何好了。
但今天不同往日,孟半烟深吸一口气,到底把自己那满腔的怨愤压了下去。抬手撩起盖头眼神平静地看向瘦了不少的孟海平。
门外的炮仗还在接连不断地放着,孟半烟已经能听外面有人在高声起哄,说新郎官到了,里面赶紧把新娘子送出来。
谢锋和张杨在门外支应着,说了些什么客气话孟半湮没听清,总之又是紧跟着的欢声笑语,今天是个好日子,此刻只有孟半烟和孟海平之间隔着天堑,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幸好一旁还有喜娘,见这场面也不管他俩话说没说完,就用一堆吉祥话把人给岔开,扯了扯王苍的衣袖让他继续往门外走,孟半烟这才放下盖头不再回头。
孟海平后知后觉退到角落,看着门外迎亲队伍的热闹与喜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手背上的水渍,才发觉是自己哭了。
直到这一刻孟海平才真正后悔,当初为何要留在侯府,为何没在恢复记忆之后马上回家。或许那样,如今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第45章
孟家门外,是谢锋和张杨在堵着以司马仪为首的几个傧相,说是要来抢亲,但两家都知道孟家在京城里没什么亲戚,要动真格儿的想闹也闹不起来,便只是你来我往对些约定俗成喜庆热闹的诗词对子,不让场面冷下来便罢。
只有武承定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今天跟着武承安来接亲原只是打算露个面,可到了孟家门口又临时起了心思,非想要在这个场合搅和一把。
冷不丁站出来冲谢锋和张杨出了个颇有些生僻的上阙,听得众人一愣神,就没来得及把人拉住。
武承定最会看人下菜碟,张杨身上一股子买卖人的味儿,谢锋更是在账本堆里泡得久了,叫人看一眼就能把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就是看准了两人都不是读书人,才故意弄这么一出。
谁知谢锋不光读了书,且还读得不差。肚子里的学问不够金榜题名,但挤兑一个武承定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有来有回斗了几个回合,反倒把武承定撂在当场,惹得来看热闹的路人高声说道:“既是对不上来,这接亲的新郎官就回去罢!”
话音未落,一众人都跟着哄堂大笑。武承定涨得满脸通红话也说不上来,还是武承安让武承宪把人拉去一旁。
又拿手捅咕两下气得直嘬牙花子的司马仪,让他上前连喝了三轮三海碗酒,算是闯过了拦路的关,武承安这才把孟半烟接出来。
扶着武承安骨节分明白皙微凉的手,孟半烟终于踏踏实实上了喜轿。喜轿离地,这一程路便再由不得自己。
坐在轿子里耳边尽是欢欣喜气的锣鼓奏乐,孟半烟难得老实一回,任由喜娘和翠云搀着,行礼跪拜像极了听话的提线木偶。
孟半烟并不喜欢这样任人摆布的感觉,直到被人扶着入了洞房,在铺满花生红枣桂圆的喜床上坐下,一直遮在眼前的红盖头被武承安掀起,又饮过合卺酒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被盖头遮住的视线是满眼的红,喜气不喜气孟半烟说不好,乍离了那一片红,视线里的武承安都有些晃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就是莫名红了眼眶。
一旁的喜娘见惯了世面,手绢一挥便是一连串的吉祥话,把孟半烟说成是那含羞带臊的新娘子,一颗心全系在新郎官身上,听得几个在新房里的武家长辈女眷都笑起来。
只有武承安看出来孟半烟的不适应,顾不得被羞赧就抬手用自己的指腹轻轻贴在孟半烟眼眶上,“这一路是不是累了,累了便歇一歇,前院里还有酒席正开,我得去看看,你等我一会子就回来。”
武承安怕留下的人多孟半烟累,干脆把几个姑姑姨母都拱手作揖领了出去,独留翠云和阿柒在屋里陪孟半烟,屋外留下秋禾与冬麦随时候着。
“姑娘,我今天可算见了世面了,这侍郎府娶亲的场面是是比咱们潭州要大得多,光是迎亲的队伍和路线够绕的。”
“傻了吧,那叫不走回头路,来接亲时走的路跟接到新娘子回去的路不能一样,还得绕着京城把要紧的坊巷都走一遍,才算让大家都知道侍郎府在办喜事。要不一点动静都没有,那还叫喜事吗。”
孟半烟听着翠云和阿柒说着这一路的热闹,知道她们是想把自己没瞧见的热闹说给自己听,就安安静静的听着。等都听完了,才笑着让阿柒去把秋禾与冬麦和两个二等丫鬟都叫进来。
“这大半天忙得你们也都累了吧,我听你们大爷说咱们院子里就有小厨房,不如唤人送点吃的来,咱们都吃些。你们大爷去了前院保不齐要被灌酒,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冬麦不比秋禾,她管着武承安院子里的针线,寻常不怎么出门,跟孟半烟打交道的时候也少。见新进门的大奶奶这般不见外,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听她的,只拿眼睛去瞥秋禾。
倒是秋禾大大方方冲孟半烟道了个万福,便转身唤院里的小丫头去准备吃的,摆出一副事事都听孟半烟的态度来。
今日整个府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武承安小厨房里的人也被前院大厨房借了大半过去,现在就一个厨娘和两个丫头守着灶上。一听新娘子要吃的,赶紧就把半灭的灶火给捅开了。
“陈妈妈,我听家里我娘说新娘子一整天都不能吃东西,怎么这新过门的大奶奶,和旁人不一样。”
“多嘴什么,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咱们这个新奶奶跟旁人不一样,你们以后用心着些,别闯了祸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妈妈本是孙娴心身边的人,靠着灶上的手艺过硬才被拨到武承安这边伺候。
她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爱凑热闹,这几天整个厨房都被借去大厨房帮忙,每天都有二百钱的补贴,人人挤破了头都想去。
只有陈妈妈愿意守着厨房,别人问她就不眼红那二百钱,她也只摇摇头说都去了怎么行,总要有人看家守灶。
这会儿听小丫鬟来说新奶奶要吃饭,也不多嘴。收拾出几道爽口味轻的小菜,又煮了几碗薄皮馄饨,并着六样点心两道汤一起送了来。
“这么快就弄来这么一大桌吃的,妈妈的手艺好利索啊。”
侍郎府里的规矩武承安都跟孟半烟交代清楚了,她没打算来侍郎府里标新立异。
先从小几上摆着的铜匣子里抓出几个银角子赏给陈妈妈,又朝翠云指了指,让她从桌上分出一半点心小菜和几碗馄饨,挪到一侧的小桌上去,让翠云和秋禾冬麦几人一起吃,大桌这边只留下阿柒陪自己。
“咱们都是老相识,我在你们跟前摆那些大龙凤你们看着没意思,我做来也没意思。
往后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办事,你们原先管着什么便依旧管着什么,规矩之余只有越发亲近的道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都是在武承安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主子有多把孟半烟放在心坎上,即便是没长眼的瞎子也都看见了。
之前孟半烟处置柳妙菡那般硬气手段,她过门要是想整治这院里的人,谁也讨不着好。现在她主动说按规矩来不动武承安身边管事的丫鬟婆子,自然没人不愿意。
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冬麦也放开了些,几人听着前院熙攘热闹的动静,安安静静吃完一顿饭。
武承安说话算话,说是去去就回还真回来得不晚,孟半烟这边吃完馄饨,刚把凤冠拆下来重新梳上发髻,还没来得及挑只簪子插上,这人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听翠云说前院来了许多客人,你这个新郎官不在行吗。”
“怎么不行,我这身子他们也不敢哄我喝酒,我也不愿意叫他们过来闹洞房耽误我俩的事。”
“耽误事?大爷可要说清楚,耽误的事是什么事啊。”
武承安说是身子弱喝不得酒,但在前院各桌走这么一轮下来,还是难免喝了不少。况且今日席上的可都是长安酒,武承安怎么舍得全予了外边那些不识货的蠢人们。
武承安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今日,方才回来的路上还壮气凌云,脑子里想了许多该想和不该想的事情,等真见了微微侧身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子,原本已经顶到胸口后头的那一股热劲儿,就莫名散了大半。
此刻站在门口半依着门槛也不敢往前迈步,就这么映着比腕子还粗的龙凤烛看孟半烟。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情,武承安这会儿就看迷了眼,直等得孟半烟起身走近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才回过神来。
“看什么想什么,都愣出神了。今晚上难不成,你就打算站在这里给我守一夜不成。”
“我……”
武承安被孟半烟拿指腹抵在手心,随意拨弄几下就软了心肝肚儿,想嘴硬说屋里丫鬟们还在,话没说出口抬眼一看屋子里早没别人了,秋禾更是把院子里的几个小厮丫头打发得远远的,就怕扰了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屋子里被两只红烛映得迤逦缠绵,孟半湮没来得及簪金钗的发髻又有些松垮,看得武承安心猿意马脚下连着踉跄两下,最后几乎是半摔在床上。
幸好孟半烟早让丫鬟把那满床的红枣花生都收了去,要不就武承安这美人灯怕是都经不起这一硌。
“大少爷住了几十年的屋子,怎么这会儿倒不认路了?”
孟半烟也不是故意要那话挤兑武承安,只是见不得他这般毛头小子似的样子,原本漂亮精致的眉目间都添了几分憨劲儿,看得孟半烟忍不住逗弄。
“不认得路不要紧,认得大奶奶就行。”
武承安性子清冷,很少说这般露骨的话。但今天晚上他不想再压抑自己心里的情愫,主动揽住孟半烟半软的腰肢,一个翻身便把原本铺在床上的大红锦被蹭得皱皱巴巴。
“长安。”
孟半烟整个人趴在武承安身上,两人离得近,孟半烟甚至能看清楚他鸦羽似的睫毛,和倒映在他眸子里的自己。
“嗯,我在。”
酒气熏腾,幔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武承安顺手扯了一把也垂落下来。孟半烟能闻得出武承安今天喝的全是自己酿的长安酒,本意拿来做个人情的东西,这会子也莫名添了几分暧昧。
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凑上来的武承安堵住了嘴,再之后孟半烟便被武承安紧紧搂住,入港而眠了。
第46章
孟半烟虽未经历过人事,但二十岁的老姑娘,整日在外面跟男人们做生意,该不该她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出嫁前一天晚上,一直住在孟家倒座房里的两个乐女还结伴去找了她。除了两人亲手绣的荷包与手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都是送给孟半烟贺她成亲的礼。
两人自懂事起就在乐坊里讨生活,年轻的时候吃尽了苦头,跟两人同一批长大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能活到年纪渐长脱离乐坊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她们二人能被孟半烟请去弹琴卖艺,已是想不到的好事。
去年又被孟半烟带来了京城,两人在潭州多年身上有不少积蓄,借住在孟家又少了多少纷扰难处,如今的日子过得虽平淡却也舒服,两人都觉得每日里能按时吃上饭,不用挤出笑脸伺候人,便是这世上最好的日子。
只是到底不好总赖在孟家白吃白喝,这才藉着给孟半烟送东西的当口来问问,两人以后的安排。
“两位姐姐不用担心这个,你们也知道来了京城我手里的事就一直没断过,忙了这么久好像也没忙出个头绪来。”
孟半烟收下两人送的东西,又打开匣子跟两人确定过里面只是普通助兴的药丸,才跟手帕荷包一起收起来。
“但忙总归有忙到头的时候,孟家的买卖还要做,到时候生意铺开来,要用人的地方就多了,不如且安心留下。不过要是姐姐们有好去处一定要跟我说,到时候我再给姐姐们奉一份盘缠银子,也算全了咱们这一段缘分。”
两个乐女一听这话顿时安心大半,她俩也不问孟半烟以后到底什么打算,给孟半烟又道了几声喜才结伴而去。
谁知武承安这厮芯子里全是黄的,哪里还用得上什么助兴的药丸,孟半烟清晨醒来趴在武承安身边都还觉得自己腰酸腿软,要是再给他吃药,这病秧子没事自己怕是就要先走一步了。
“什么时辰了?”
“还早,再睡会儿。”
昨晚一夜难得这般肆意孟浪,武承安这会儿也浑身酸软提不起劲。连搭在孟半烟腰间的手指都懒得动弹,就这么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着爱人的呼吸起伏,于此时此刻的武承安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你别哄我,今天要去给母亲和父亲请安,别让我误了时辰。”
放下幔帐的武承安和在这张架子床外分明就是两个人,明明病弱却不讲道理得很,前头有力气便压制着孟半烟,气得孟半烟拿脚去踹,他又做出一副孱弱无力的样子来,弄得孟半烟只能投鼠忌器。
后半程,他没了力气还不撒手,抱着孟半烟哄着她换到上边,到后来孟半烟觉得眼前都模糊了,那人也不愿停下,想从拔步床里逃开,又被他一声紧着一声的阿烟绊住脚步。
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什么理智什么把握都成了一句空话,彻底把自己舍给武承安这个王八蛋,任由他掌控。
一整夜了,幔帐外的龙凤烛还没燃尽。闪烁晃动的烛光明暗晦涩,大红的烛蜡顺着烛身往下淌,孟半烟手肘撑起身子越过武承安往外看,隔着幔帐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屋外的光还是龙凤烛的亮。
“不哄你。”武承安搂着孟半烟重新躺回自己身侧,“半烟来我身边,是要做侍郎府的大奶奶的,我怎敢误了奶奶的大事。”
“真的还早,我早嘱咐了秋禾,只要今天天没塌到了时辰就进来伺候,再睡个回笼觉,到时候我叫你。”
武承安也知道自己昨晚上闹得有些过分了,最后一次叫水的时候几个丫鬟连头都不敢抬,就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得了武承安的保证,孟半烟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没多会儿又睡着了。直到天光大亮,秋禾领着两个小丫鬟和翠云翠玉一起进来,孟半烟才迷迷瞪瞪下床,在梳妆台前坐定任由翠云几人伺候。
“这支钗如何。”武承安还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回来的时候,孟半烟正在挑簪子,是自己打断了她。
武承安先洗漱完穿戴好,凑近了孟半烟,两人挤挤挨挨并排坐着,武承安打开孟半烟的妆奁匣子认真挑了半天,才捡出这一件金银珠花的凤头钗来。
“会不会太招摇了。”
孟半烟模样极好,从小在家也是娇生惯养大的。但这些年在外面奔波惯了,除了必要的首饰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简洁利落为主。
“不会,阿烟五官明艳大方,你我刚成亲,这支钗正好配得上你,换了旁人才是压不住。”
经过一夜,武承安说话越发随意起来,本来藏在心里的话随口说来也不觉得羞。倒是屋里伺候的几个小丫鬟没见过自家少爷这样,一个两个都捂着嘴笑,还是秋禾见她们实在不成个样子,才摆手把她们都赶走了。
孟半烟听了武承安说自己好看,便微微侧过头让他替自己把钗环插上,又顺手挑了个火树银花的步摇,换下原本的那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