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月从未见过武承安那般畅快舒朗的样子,病久了的人身上难免带有郁气,哪怕不是故意的却也遮掩不住。
今天净月站得老远隔着窗户,几乎只能瞧见两人的影儿,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但就是能觉察出来武承安那股子开心高兴的劲儿。
“奴婢去的时候听见翠云在跟秋禾几个说话,说王家太太这个月月底就要回潭州去了。”
“怎么这么着急啊,也太快了,难得来一回怎么不多待待。”
“听说是大奶奶那个继父家里的姑娘今年冬天也要出嫁,这回跟着一起来帮忙料理大奶奶的婚事,这不事情办完又得赶回去,那边还有一场要忙呢。”
孙娴心很少在孟半烟嘴里听说关于王春华再嫁之后的事,张家更是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再多就不知道了。
现在听说了这事她也坐不住,赶紧的就叫上全妈妈去开私库挑选东西,人家千里迢迢过来帮着自己的媳妇料理家事,现在知道人家姑娘要出嫁,没一点表示那也太失礼了。
第50章
上巳节三月三,在老家的时候每逢这天家里都要做地菜煮蛋,里面放上黑豆红枣红糖,甜滋滋地煮上一大锅,据说是有祛湿除邪的功效。
孟半烟小时候不喜欢地菜的味道,也不喜欢煮不入味的鸡蛋,每次都只喝一大碗红糖水,再把碗里的红枣红豆挑着吃掉,剩下碗底光溜溜的鸡蛋和地菜。
要是被王春华发现了,就得被念叨着苦巴巴把剩下的那颗蛋吃掉。要是被孟海平发现了,当爹的就会不做声端起碗替女儿把鸡蛋吃了。
后来长大了,每到三月三主动嘱咐厨房要开始准备地菜煮蛋的成了孟半烟自己,就不觉得地菜的味道奇怪了。
今年来了京城又忙着成亲的事,回门之后发现上巳节都过了,这才恍然这几天自己总觉得漏了什么事没干,到底是忘了什么。
地菜是家乡的土叫法,孟半烟前一天晚上问武承安京城有没有这东西的时候,武承安清澈的眼神显得有那么一点点愚蠢,她就知道自己指望不上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了。
第二天找上春柳,两人嘀咕半天确定孟半烟嘴里的地菜就是荠菜之后,就大手一挥把陈妈妈准备用来做包子的荠菜全弄来,煮了两大锅地菜鸡蛋。
地菜特有的清香煮开之后会慢慢飘远,加上陈妈妈舍得放料,听孟半烟说要放红糖红枣,就放了满满一大锅,煮开掀锅都看不见鸡蛋,全是满满的红枣挤挤挨挨。
闻着味儿寻来的还有正好往松云院这边来的孙娴心,还没进院子就闻出来孟半烟在做什么,“阿喜,你闻闻这是不是地菜煮蛋的香。”
“姑娘,好像是呢。”喜妈妈是孙娴心的陪房,这么多年了孙娴心身边比喜妈妈能干的人有许多,但是只有喜妈妈一直一直陪着孙娴心。
循着荠菜的清香和红糖红枣的甜香,两人一路走到松云院的小厨房外,孙娴心第一眼就先看见坐在院子石凳上,端着个小瓷碗吃得头也没抬的儿子。
武承安病得多吃的药更多,药吃多了败胃口。即便是成亲前的一段日子,秋禾几个总拿孟半烟当说头劝他多吃些,把身体养好些,用处也有限,孙娴心都多少年没见过儿子吃东西吃得这么香了。
松云院里以往只有药香飘散的时候,现在新奶奶进门开始张罗好吃的,院里的丫鬟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
毕竟武承安性子再好再不磋磨奴仆,可天天守着一个病病歪歪的主子,主子一病满院子的人就大气的不敢出,时间长了整个松云院的氛围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原本凑在一起嬉嬉笑笑等着吃,一回头瞧见站在小院门口的孙娴心,这才慌忙俯身道万福请安。
“娘怎么到这后面来了。”听见动静,武承安也起身来迎,“厨房里烟重油重,母亲还是去前面坐坐?”
“这地方你来得娘就待不得?”孙娴心嗔怪般在儿子瘦削的背脊上拍了拍,跟他一起在小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怎么就你一个人吃,半烟呢?”
“还在厨房里呢,她说还得多煮会儿才行,儿子这碗是她另盛的。”
武承安平时哪里会往厨房这边来,上一次进厨房还是在潭州,孟半烟差人送了吃的过去,才让武大少爷乐得颠颠儿地去厨房里看稀罕。
这次孟半烟说要煮汤,正是黏糊劲儿大离不开她的时候,自然就也跟着过来了。
偏这病美人还是个啰嗦的,让他在厨房外的石凳上坐着等还不愿意。非要跟在孟半烟身后,她走哪儿就跟到哪儿,嘴上还不闲着,这也要问那也要问,问得孟半烟烦了这才提前舀了碗地菜煮蛋出来,让他先吃着。
这本是孟半烟在王家,每次被几个小侄儿侄女缠磨的时候用的招数,谁知用在武承安身上也有用。
武大少端着甜汤眼尾都往上翘着,一副‘你们都没有,你们都得等着,就我能先吃’的得瑟样子,看得孟半烟牙都酸倒了。
儿子眼角眉梢的得意哪里瞒得过孙娴心,她看了心中越发觉得孟半烟这个儿媳娶得没错,一时间也忍不住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让端着甜汤出来的孟半烟忍不住拿眼神去示意喜妈妈,这母子两个是怎么了。
地菜煮蛋,这时节放在潭州城一文钱就能在街角的小摊子买上满满一大碗,到了京城侍郎府却成了个稀罕物。
厨房烟重,孟半烟干脆让丫鬟把甜汤端去后头花房,通风又清净正是吃东西的好地方。
孙娴心和喜妈妈两人吃得头也不抬,虽仪态依旧端庄,却能看出是真的喜欢高兴,到最后连碗底那点红糖水都喝尽了。
“母亲既喜欢,怎么这么些年在府里没做过。”孟半烟看着把满满一碗水都喝干净,鸡蛋吃了两个孙娴心,实在没忍住问。
“我本来还以为京城没地菜,原来就换了个名字而已。”孙娴心还想再吃,孟半烟从丫鬟摆摆手不让了。
那么一大碗吃下肚她都怕孙娴心积食,再吃晚上都不用吃饭了,“我还听春柳说陈妈妈做荠菜包子是一绝呢。”
孙娴心听孟半烟这么一说自己都愣了一下,是啊,明明什么都不缺,怎么自己就没想过弄这个吃呢。
孙娴心是个很少回首过往的人,此刻被孟半烟这么一问难得怔愣,才恍惚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也遗忘了许多。
小时候的她也和孟半烟一样,并不怎么习惯地菜煮着吃的味道,更喜欢的是汤里的红枣桂圆豆子,和红糖熬出来香香甜甜的水。
大一点跟着爹娘来了京城,起初每年到了时节阿娘也会在府里煮,说是祛湿辟邪,但后来父亲仕途坎坷,只能退一步往国子监仕林学子间去搏一个清流的名声,家里就渐渐不再维持在老家的习惯了。
再后来自己及笄嫁人,嫁给武靖的前两年是在当时还是侯府的安宁伯府里过日子。新嫁进侯府的新媳妇生怕行差踏错,上有婆母太婆婆要伺候,下有谢氏虎视眈眈,她哪里敢为了自己一点小小的摆不上台面的老家的吃食,就让厨房给自己另做。
后来从侯府分出来,倒是能自己当家做主了。但那些年武靖忙着仕途经济,府里又陆续添了姨娘通房和孩子。孙娴心每日忙得连多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更没心思去想这些。
吃食上面,正院的厨房一贯以武靖的喜好为主,孙娴心跟着他吃了这么多年,连辣椒都吃得少了。武承安这边更是以养生养气为重,该吃什么能吃什么,都要请大夫看过才行,就更没闲工夫想别的。
现在面对儿媳的疑惑,孙娴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这些年的辛苦,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像桩桩件件都不是很值得说起的事,可那些事又真切的发生过,并且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孙娴心整个人。
孙娴心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孟半烟也不催她也不继续问她,而是转身招手让半夏去厨房拿些点心小吃过来,孙娴心来都来了总不能真让人吃碗汤汤水水就起身走吧。
婆媳二人在花房矮榻上对坐,很快就有小丫鬟送了点心小吃过来,孟半烟在外谈生意的时候多了,明白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别让嘴空着是硬道理。
没话说那就吃东西,甭管是嗑瓜子还是搓两粒花生米,只要手里嘴上不闲着,就不算尴尬。
孙娴心却没见过这样的排场,三品大员的夫人出门访友赴宴,到哪里都要保持仪态风度。有时候说是说宴席,但其实好几个夫人太太们加在一起,也吃喝不了多少东西。
现在看着孟半烟弄出好些小碟摆满了方几,也来了兴致:“怎么弄了这么些东西,倒不像府里厨娘们想得出来的。”
“陈妈妈她们都是见惯了世面的,哪里晓得我们市井老百姓的那点小心思。”
满几的小碟子里,除了四样糕点,还有盐焗的花生卤过的毛豆和两道凉拌的小菜,说是点心不如说是下酒菜。
“白糖多贵,做成好看的点心更贵。不如多弄点咸的辣的,吃开了胃再配一壶酒,什么说不了的话谈不成的生意,都能成。”
“你啊,心思比鬼都精。”孙娴心知道孟半烟已经猜中自己大半的心事,也明白今天自己找过来肯定不止为了一碗地菜煮鸡蛋。
“你比我强,我当年嫁人做媳妇的时候,就不如你这般大方。总觉得我是嫁进侯爵府里,说什么做什么都生怕别人小看了去。其实后来想想,我孙家倒也真不差他武家什么。”
“母亲这话说得不对,我大方是因为我遇上的是母亲。要是遇上的是郭珍那样的人,要么是她发怒打杀了我,要么是我先发狠弄死她,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你这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孙娴心已经习惯了孟半烟的毫不遮掩,“这话也就在我跟前说说,出了门就不要提了。
那府里那个到底是你父亲的妻子,你再有本事也别让外人抓住你的把柄。平日里该维持的面子情也要维持好,心里喜欢不喜欢的不那么要紧,左右只是送些不值钱的玩意摆件过去,要让旁人挑不出你的错处来才好。”
历朝历代无不把孝道看得极重,孟半烟对上孟海平确实毫无胜算,孙娴心今日话赶话说到这儿,是个什么意思她也大概明白了。
“母亲的意思我懂,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和我爹的怨我也不是一点没报回来,不算很吃亏的。”
“再等一等吧,等月底我送走我娘就抽个空去一趟侯府。母亲放心,要说的话要吵的架早就吵完了,只要他们不再招惹我,我肯定老老实实的。”
孙娴心得了孟半烟的保证,笑容里又多了几分真切,亲昵地执起孟半烟的手连说了几声好,才让丫鬟把早准备好的礼单拿出来,里面都是要送给王春华带回潭州的东西。
第51章
孟半烟煮了两大锅地菜煮鸡蛋,除了松云院里的奴仆们分了些,孙娴心让丫鬟分了些拿回正院,其余的就都分给府里各处,连西院那边该送的也送了去。
等到晚间武靖回来时,已经听说自己大儿媳今天在家做了什么,看着摆在饭桌上,自己手边的精巧瓷碗,和妻子那边颜色深深的甜汤,心里还小小失落了一瞬。
“听说老大家的今天在府里分了潭州的特色甜汤,就这个?”
武靖换过家常的衣裳擦了手脸,坐下之后简直就是明知故问,还有意拿眼睛去瞄孙娴心,一副怎么只你有我没有的模样,看得一旁伺候的丫鬟都忍不住偷笑。
“是啊,老爷一向口淡,这东西滋味浓气味重,怕是老爷不习惯的。”
武靖年轻的时候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近五旬,容貌体态也依旧出色。要不是这样,当年孙家清流也不能把女儿嫁进勋贵府里。
武靖难得主动放低身段,语气动作里竟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这让原本打定主意不管他的孙娴心又忍不住软了心肠,让丫鬟又端了一碗出来。
武靖本是想缓和一下跟妻子的关系,却不想实在吃不惯这味道,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皱了眉头,又勉强吃了两口才彻底放弃,放下瓷勺把碗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老爷吃不惯这个味道也是寻常,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孙娴心第一次见武靖因为吃食皱眉没有心中忐忑,不过一口吃的罢了,喜欢便多吃些,不喜欢就不吃。
“第一次,难免有些不惯,以后夫人再做说不定就也跟着喜欢了。”到底是多年夫妻,武靖很敏锐地发现了孙娴心态度上的微妙变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反感,也不觉得被孙娴心忽视怠慢,反而觉得这样比往常自在许多。以往孙娴心处处周到,武靖偏生更愿意去谢姨娘那里,现在孙娴心收起几分妥帖的心,他又丢不开手了。
吃过饭,照例武靖是要往书房去的。等外面的正事处理完了,或直接歇在书房或去西院,总之回正院来睡的时候最少。
今天不知怎的却迟迟不动身,弄得孙娴心也没法做事。只好收拢精神与武靖隔着榻几相对而坐,“老爷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咱们夫妻多年老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孙娴心这话几乎就是怼着武靖的脸,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偏这人还装起傻来,来来回回问了些府里不痛不痒的事,才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冲孙娴心问道:“听说你下午还把汤送进宫里娘娘那里去了。”
“是啊,我们姊妹都是多少年没回过老家的人,她在宫里比我更不得自由,往日也不是没送过,这次还是半烟亲自去厨房里做的,也好让她尝尝侄儿媳妇的手艺。”
孙婵心比孙娴心小几岁,当年本是要跟着父亲伯父一起回潭州的,却不想一朝被陛下看中,选进宫里成了妃嫔。入宫近二十年,一路从才人成了德妃,不说宠冠后宫也一直没跟陛下离心。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一直没能生个孩子,为此她的那点爱子之情也就全放在自家子侄身上,其中看得最重最心疼的自然就是身子最弱的武承安。
说起孟半烟,孙娴心的心情不免更好了些,武靖见了她这样也忍不住感慨,“看来这个儿媳妇是真娶对了,不仅长安喜欢你也喜欢,说不定宫里娘娘也喜欢。”
“那是,难得她是个通透又能干的人,往后这府里的大小事情我也能放心交给她,到时候这府里的人也就消停了。”
孙娴心只比武靖小两岁,四十三的年纪放在别家府上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府里的事也大多由年轻的媳妇奶奶们管着,也就孙娴心实在没法子才事事攥在手里,这几年早有些力不从心了。
“夫人莫要拿这话来提点我,以前我也是没法子,长安那身子骨弱得连一阵风都不敢让他见,府里这摊子事哪里又敢让他操心。”
这话武靖以前也说许多次,但孙娴心见不得他事事偏心武承定,即便有几分道理听到她耳朵里也成了狡辩。
现在西院那边接二连三闯了祸丢了脸面,暂时老实下来。自己又多了孟半烟这个媳妇,心态渐渐平和不少,丈夫说的话也能听得进去了。
“老爷不必与我说这些,府里的孩子难道就不算我的孩子了。这些年我从未想过把老二老三他们接到身边养着,固然是心里惦记长安,分不出心思精力,可未尝也不是体谅他们母子分离的苦楚。”
“这些年每次长安重病,我就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只眼没看住人就没了。由己推人,我也不愿让他们跟他们姨娘分开,倒叫我成了恶人。”
“偏这样还让他们养大了心,我长安还没死呢就惦记着家业,你这当爹的也惯着。
老爷,你难不成真以为长安心里不难受?我这几年为什么处处掐尖要强,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长安。我不替他争,老爷就更要叫他寒心了。”
孙娴心说起这些心中难免酸涩,向来端庄持重的人也难得示弱几分,把武靖也看得软了心肠,登时就起身冲妻子作揖讨饶,老夫老妻的终于也找回几分昔日的温存,一同起身去了侧间里屋。
与此同时,难得尝到家乡味道的德妃,才刚刚把往自己宫里来的皇上迎进门,“陛下如何这个时辰过来,也不唤人提前来招呼一声,臣妾连头都没梳,蓬头垢面的看着不像话。”
“哪里蓬头垢面,爱妃这般模样正是一派自然风流,宫里这么多人,独你有这般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