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半烟从马车上下来也看直了眼,被武承安牵着往里走也顾不上看路,光是走几步就一个景儿的园子,就足够把孟半烟看花了眼。
“我本想来,又抽不出空。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传得邪乎,没想到还真有人开酒楼开到这个份上,得收多少银子一席才能回本啊。”
到底是生意人,脑子里想的就跟别人不一样。带路的侍女一听这话忍不住捂嘴轻笑,她见多了进了喜云楼不住赞叹的人,附庸风雅的更是数不清,孟半烟这般直白计较银钱的,真真是少见。
“回夫人的话,喜云楼向来是做的丰俭由人的生意。前面主楼大堂里吃顿饭便宜的,几钱银子也就够了。
像大少爷这样单独包下一个院子一天得八十八两银子,这里头就含了一桌曲水流觞席,招待十来个客人不成问题。要是额外再添酒添菜,就没个准数了。”
喜云楼里的丰俭由人显然跟别处的不一样,但转念一想,又有几个一顿饭只花几个大子儿的老百姓,会专门出城来只为了吃顿饭。丰俭由人这四个字,放在武承安这样的人身上,确实也没说错。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酒,八十八两的席面里酒能喝多少?”
“席面里的酒通常隔段时间会换,通常是京城里时兴什么酒咱们就备什么酒。又或者是掌柜和老板寻得什么好酒,也会换上。”
侍女行动说话落落大方,一边领着两人进了早就定好的院子,一边继续耐心跟孟半烟介绍。
“每个院子自带的席面里的酒都是不限量的,只要客人们喝得下,就是把喜云楼满楼的酒喝光,都无妨。”
“你们老板好气魄啊。”孟半烟从未见识过这样开酒楼的人,一时间又是羡慕又有些心动。要是自己的酒坊日后能给喜云楼当供奉,那就好了。
许是孟半烟看向侍女的眼神过于热烈,武承安有些酸溜溜地牵起孟半烟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挠了几下,酥酥麻麻的痒惹得孟半烟浑身一激灵,连颈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啧,这又是作的哪门子怪。”
“我就是想要你看看这院子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换一个。”
从新昌侯府一路出城,早就过了饭点,两人与其说是来吃饭不如说是来散心。
孟半烟明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但被他牵着推开院门,抬眼看见撞进眼眸里的极雅致的楼阁假山,和脚下的石桥小溪,又觉得方才是自己太俗气,到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还想着那点生意经。
“不是说院子的,布置得也太好了些。”孟半烟还以为喜云楼的院子跟自己当初在潭州弄的那个小院大差不差,进来了才知道自己真是个乡巴佬。
门里头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框出来的一处小景,四周视野开阔,院子里只有溪水旁有一半敞的露天小屋。水是从山里引下来的活水,先绕过小屋做席,再沿着假山流往小溪蜿蜒至远处。
“大少爷、夫人不如先坐下歇一歇,点心和茶都是刚做好的。中午另一个院子的客人知道大少爷要来,专门等着要跟您拼一席曲水流觞,还说保证您会同意,您看奴能不能把人带过来。”
来拼席的不是外人,正是替武承安做过傧相的司马仪和他的夫人霍云君。
两人还在门外孟半烟就听到司马仪的大嗓门,忍不住冲武承安挑一挑眉,“这就是找你前后要了十几坛子长安酒走的那位将军府的公子吧。”
“嫂子好记性好耳力,比长安这厮强多了。”
武将家的少爷嗓门就是要比寻常人更大,倒是他身边的霍云君是个温声细语的大家闺秀,轻轻柔柔在孟半烟身边坐下的时候,孟半烟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着身边的女子。
却不想这位霍夫人坐下之后对孟半烟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嫂子要开酒坊,到时候长安酒卖不卖。我听阿仪说这酒的方子嫂子都送了大哥,可千万别只留在家里喝啊。”
霍云君娘家祖上也是武将,只是从她爷爷辈儿起就改走了文路子。家里的女孩儿也个个养得金娇玉贵,光从面上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武家世家的影子。
但养孩子更多的还是言传身教,从根上带来的习惯又哪里那么好改。自己身上的杀伐气性还没散尽,就想孩子养成个兔子又怎么可能。
霍云君从小就是个极跳脱的性子,没出嫁前她娘为了掰她的性子,没少吃苦头。本是想着给司马将军府教出一个大方端庄的宗妇,却不想嫁了司马仪不到半年就全然露了本性。
如今也就在人前装一装温婉,等回府关上门来,反正司马仪从武承安手里讨回去的长安酒,一大半都进了霍云君的肚子。
“卖,怎么不卖。”孟半烟笑着把茶递到霍云君手边,“想来今年再晚些时候孟家的酒坊就要开张了,到时候我下帖子去将军府,霍夫人可一定要来。”
“来,一定来。到时候嫂子好酒开坛的时候一定记得叫上我,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就好这杯中物。”
霍云君从司马仪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孟半烟的故事,这会儿听她说孟家的酒坊也没多问,只连声催促几个喜云楼的侍女开席。
曲水流觞席说到底还是要人多才好玩儿,这会儿四个人也只不过应个景儿,更多还是聊天说话。
武承安和司马仪习惯了斗嘴,哪怕现在不像前几年那般故意生疏,但多说两句还是忍不住挤兑上。武承安在外面又是一贯的闷性子,哪里说得过司马仪。
开席没多久就被他灌了个半醉,就这还有好些酒都是孟半烟在一旁替他挡了。不过好在司马仪不像旁人总把武承安当痨病鬼风吹一阵就要死,见两人渐渐喝得慢了,孟半烟也就不多管了。
另一边孟半烟和霍云君难得都能说,一个爽朗清亮一个温言细语,倒也谁都不烦谁。
孟半烟跟霍云君说自己的生意经,霍云君就跟孟半烟说京城内宅里的稀奇故事,两人都把对方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天色将晚要回城了,两人还颇有些不舍得。
两个女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武承安喝多了些脚步有些虚浮,被安福搀着慢慢走在后面,一向性子急的司马仪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半点不敢催促。
“你也是,我这张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喝这么多回家不舒服,下回我都不敢去你府上了。”
“怎么,不是你刚才挤兑我的时候了?”
武承安似笑非笑地看向司马仪,本就精致的面容被酒气熏过之后更显得出色,把司马仪看得忍不住啧啧两声,心里暗道下次再不招惹这人了。
“行了,难得咱俩出来吃饭喝酒,我要是不愿意你说什么也没用。”武承安看不得司马仪这幅牙疼的样子,“我府上的事你听说了吧,等过阵子我搬去东院,到时候事情更多你不来也得来。”
“怎么。想好了?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不怕出什么事你娘伤心受不住了?”
才说再不嘴贱挤兑武承安的人,走了几步路就又欠上了。不说一旁的安福一脸不乐意,就连司马仪自己的小厮都扯着嗓子咳了两声,一副心虚极了的模样。
“我如今不光有娘,还有她呢。她一门心思想要把生意做起来,我不替她把侍郎府大奶奶的牌面撑起来,就京城里那群狼还不把她活吞了。”
“也行,只要你别再整天窝在府里养病,为了谁都行。”
司马仪是个血里带风的人,他就见不得武承安日日养在府里的样子,身子不好怎么了?在他看来人就要越折腾身子才越好,整天不见天日的养着,越养越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有件事你往心里放放,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四皇子回京了。你要干什么动作别太大,说不定哪天他真回来了,咱们不就也知道有力气该往哪里使了吗。”
“知道了,啰嗦。”
司马仪说了一箩筐话,也就换来武承安一句知道了,噎得他心口疼。武承安没给他再反击的机会,被安福安泰扶着上了马车,就往孟半烟怀里倒,再不管马车外被自己气得直跳脚的司马仪。
第65章
醉了酒的武承安像是软了骨头,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孟半烟身上,脑袋也要歪下来搭在她肩膀,把灼热的呼吸都撒在孟半烟颈后。看着孟半烟痒得耳垂都红透了,才心满意足。
“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不说都是小时候一起读过书的老朋友了,怎么还要逞这个强。”
“他从小就这样,好话不会好好说,非惹着我不高兴了他才舒坦。”
“你们不都是跟着四皇子一起读书吗,在宫里读书不会规矩特别大,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小心,就跟话本子和戏词里说的那样。”
孟半烟虽进过宫,但对于宫里的规矩还是不大清楚,对她来说皇宫就是戏台上话本子里那种会吃人的地方,一句话说得不好,说不定命就没了。
“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我去读书那年才十二,司马仪跟我同年比我小半岁。四皇子比我小两岁,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再懂事又能有多懂事。”
武承安说起进宫读书的那两年,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起来,更加赖唧唧地翻了个身,彻底横躺在马车里,头枕在孟半烟腿上。
“我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见第一面起就不对付。我嫌他莽撞没脑子他觉得我病弱整天阴沉沉的,那时候年纪小,光是为了谁的座位在前面,谁的功课先交给先生,也能吵上一场。”
“我身子弱受不得气,四皇子就难免偏心我些。他那人明明年纪最小,却从小就跟个小老头似的,我俩吵架还总要他一个小孩儿挡在中间劝架。”
武承安当年真的想过,要是自己身子能一年比一年好,他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
可惜没有如果,他记得很清楚是一场秋雨之后,晚上读书时多吹了一阵凉风,等到第二天就病得起不来床了。
起初家里还以为请太医回来诊脉吃几服药,也就好了。谁知那一病就没个大好的时候。断断续续除不了根,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好全。
那以后武承安就没法再进宫去读书了,起初不光四皇子出宫来看,司马仪也来过许多回。还是跟以前那样嘴欠,总要惹自己生气。
可武承安的身子已经经不起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有一次司马仪把人气得唇色泛紫呼吸困难,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之后,就不敢再去侍郎府找他。
武承安自己也觉得那一次太丢人,人家明明好意来看自己,反闹得他落了埋怨,也就不肯再主动联系他。
想来中间隔了这么多年,除了自己成亲那一次,也就今天自己才又跟他畅畅快快喝了一顿酒。
“阿烟,今日我很高兴。”
“嗯,我知道,你高兴就好。”
因为武承安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不管是孟半烟还是与秋禾冬麦,都没再抱怨他酒喝太多,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口,武承安跟冲车外的马夫说道。
“别走正门,从侧门进府,把马车直接停到松云院门口,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今日在城外玩累了,懒得走路。”
折腾一天,武承安自己心里有数,干脆连面都没露就直接回了院子。府里几个婆子碰见了一问,听说大爷是去新昌侯府累着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本就是风一吹就要倒的琉璃人儿,出一趟门累着了的话谁也没道理不信,孟半烟和秋禾扶着软手软脚满身酒气的武承安从马车上下来,进了松云院就立马让婆子关了院门,还真遮掩过来。
“吩咐下去,今日谁来都不开门,只说我倦了睡下了经不得吵闹,听明白了?”
喜云楼的酒后劲大,即便孟半烟替他挡了一半也还是醉得有些狠了。站在垂花门里的武大少达半个身子都压在孟半烟身上,脚底犹如踩着棉花一般,原地站着都有些踉跄。
眸子里全是醉出来的水光潋滟,看谁都像是蒙了一层雾,再是摆出一副严肃样子叮嘱看门的婆子也没什么威慑力。
还是孟半烟一边搂抱着丈夫一边吩咐院里仆从,“大爷既累着了经不得吵闹,你们今晚就多打起些精神来,等过后自有你们的好处。”
“我晓得你们支支吾吾心里是在想什么,母亲那里等大爷休息好了,我自会去回话。这会儿你们去告状,折腾起来难受的还是大爷,你们总归是松云院里的人,这点道理该是懂的。”
话说到这份上,原本想去正院的婆子也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跟孟半烟保证肯定会把门守好,这才各自散了。
“大奶奶好气魄,我这院子里的人处处都好,就这个毛病总改不过来。”
被扶着回房的武承安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乖乖坐在床边等丫鬟伺候,换了只在家里穿的褚色半旧长衫,又拿热毛巾擦了手脸,这才软倒在床上侧身抱着迎枕,冲孟半烟哎哎哟哟喊腰疼。
“活该,谁让你回来路上那么躺着的,车里颠成那样你不腰疼谁腰疼。”
孟半烟也换了家常的衣裳卸了钗环头面,见他这幅赖唧唧酒还没全醒,嘴里不是哎哟喊疼就是嘟囔自己名字的样子,嘴里虽说着活该,但也还是走到床边坐下,把手按在他后腰腰窝上细细按揉。
孟半烟手上的力道不轻,按下来疼得武承安龇牙咧嘴,“疼,疼!大奶奶您倒是轻着些,我背上没肉吃不住力。”
“闭嘴,要睡赶紧睡。今天惯你一回等会儿起不来就不吃晚饭了,晚上给你留宵夜。”
一个床上睡了这么久,即便武承安什么都没说,孟半烟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他心里那点小算盘,哼哼唧唧这么久不就是等着自己这句话。
这会儿如愿以偿听见了,立马就从床尾摸出一把团扇塞到孟半烟手里,又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劳烦大奶奶垂怜,再给我扇扇呗,扇扇就能睡得着了。”
跟一个半醉又恃宠而骄的人没法讲道理,况且这人吃醉了酒眉眼间带着几丝舒朗笑意,看上去越发俊美,晃得本就有些爱看美人的孟半烟心软了大半,自是全都依了他。
到底闹腾的太过,睡过一轮醒来的武承安肉眼看上去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宵夜点心摆在小桌上端到床边,没吃几口又摇摇头说不吃了。
强打起精神来想要下床去洗漱,趿拉着布鞋的腿都是软的。还是孟半烟看不过眼伸手摁住他肩膀,唤人打水进来擦脸洗脚,不许他去捎间洗澡。
“都累成这样了还洗什么洗,能脏到哪里去。”
“喝了酒,不洗洗总觉得身上有酒味。”
“快得了吧,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别的味道我可能容不了你,一点酒味算什么。”
酿酒的手艺每家都不外传,到了要紧的工序上都得孟半烟亲自上手。作坊里又热得不像话,那酒糟的味道可不像酿成的酒那么醇香,浓烈刺鼻的时候简直能把人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得了孟半烟这句话,武承安可算是得了圣旨,被秋禾几个伺候着擦过手脸洗完脚又立马躺回床上,隔着半截垂落的纱帐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孟半烟。
隔一阵哼哼两声,隔一阵又哼哼两声,直把孟半烟烦了个半死,也早早的躺到床上陪着他,这才称心如意。
不过都道乐极生悲,两人睡到半夜,孟半烟觉得热得受不住,迷迷糊糊要起身喝水,一摸枕边人才发现武承安发烧了。
“秋禾、翠云,快起来。大爷好像起烧了,赶紧让安泰拿上腰牌去请大夫。走角门出去小心着些,先别惊动正院那边。除了府里惯用的太医,再去孟家把苍爷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