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武承安和司马仪,即便两人也有所求,但互相之间却从不隐瞒。自己是不进一步就是死路,司马仪是一定要振兴将军府,武承安?人家说了他得替他家大奶奶挣个诰命回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困囿在侍郎府那些琐碎事情里,磨没了心气儿。
“大爷那人,是被孙夫人养得骄纵了些,可奴婢也知道他绝不是个放纵的人。要是他真的刻意挤兑谁,毛病十有八九还是出在那人身上。”
凌华说是侍女不如说是刘懋陵的内当家,从刘懋陵十几岁独自出宫那时候起,凌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是内宅的皇子妃和侍妾,还是外面的奴仆属臣,她都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怎么,你也听说了?”刘懋陵接过包着绒布皮的汤婆子抱在手里,一边拿手指摆弄坠在汤婆子侧边的穗子,一边抬眼去看凌华,“你也觉得这事是沈晖不对?”
孟半烟跟武承安提了想要把武承定和谢姨娘彻底从侍郎府分出去的想法之后,武承安就越发对刘懋陵的事上了心。偏偏越是上心,就越是看出些不对劲的地方来。
当初在南疆向刘懋陵投诚的那一批副将和私兵们,在南疆的吃苦戍边的时候个顶个都能以一当十、当百。可跟着刘懋陵来了京城,才过了个年就已然各有各的小心思了。
那些人有被各方势力私底下接触的,也有自己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的。甚至有人喝醉了酒私底下跟自己的下属说,京城这等好地方怪不得四皇子要回来。回来了干脆就别折腾了,自在逍遥做个皇子岂不舒坦。
“沈副将忠心,我们都看得明白。但他太看重他手底下那些人,这样不好。”
武承安就是看明白他们心性动摇,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挤兑沈晖,想要点醒他该注意手底下的人了。偏沈晖也是个护短的,两人碰在一起,连司马仪都不敢随意插嘴,好几次都自己抱着脑袋躲到角落里去,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主子,这话奴婢说来僭越,但还是要说。大爷已经替您把得罪沈晖的恶人做了,接下来该您下决心了。”
争夺皇位这条路上荆棘遍布,到了要紧的关头也就没有谁不能舍弃。凌华是王贵妃留下来的老人,有时候有些话旁人不能说,就该自己站出来。
刘懋陵抱着汤婆子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从犹豫到坚定,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才冲凌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武承安来四皇子府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今天又要跟沈晖吵得跟个乌眼鸡似的,也得不着刘懋陵的一句准话。
却不想刘懋陵一进暖阁,还没等沈晖和自己说什么,就主动截过话头,单刀直入让沈晖把他手底下那几个不老实的处理了。
沈晖还想辩驳,刘懋陵就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念。越念沈晖的脸色越难看,念到第三个的时候再坐不住,站起身来跪倒在刘懋陵脚边,告罪求罚。
“我既说了让你处理,就不是想要听你认罪。人是咱们带来京城的,该怎么处置你该清楚。别叫底下的人寒了心,也别再让他们闯祸。”
“是,属下明白了。”
沈晖也许心软,但他还有个听话的好处。既然刘懋陵发了话他就不会再犹豫,领了命就十分干脆地起身离开,办他的事去了。
留下武承安捧着孟半烟给的小得一个手就能握住的铜錾手炉,一脸感慨,“殿下哪怕再早几天下这个决心呢,我今儿也不比多跑这一趟。”
“嘿,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话,真不怪沈晖老跟你对着干,着实气人得很。”
不过刘懋陵气归气,气完了又主动跟武承安搭话,“今天是你的生辰,来都来了不如就留下来,我让人把司马仪也叫来,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你也知道我生辰,我家大奶奶还在家等我呢,要不是你这边的事情多你又老不给我个准话,我今儿肯定不来。”
从去年冬至起,武承安往四皇子府来的次数就眼看着多起来,他身上半点官职都没有,又有病秧子这么个名声在,他私底下办些什么事传递些什么消息,旁人也鲜少在意。
现在见刘懋陵终于肯把沈晖手底下那批人整治一顿,武承安可算能安心些,明晃晃把刘懋陵挤兑了一回,就也紧跟着沈晖走了。光留下刘懋陵一人坐在暖阁里,气得哭笑不得。
侍郎府里老爷夫人都还在,小一辈儿的少爷奶奶们生辰向来不会大操大办。尤其武承安身子还不好,孙娴心就更是不敢大办,她生怕惊动了老天爷,再把自己的儿子给收了走。
这样的说法乍一听就是无稽之谈,但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孙娴心的一片慈母心。
所以即便今年武承安的身子好了许多,府里也只准备了一桌席面,给还在国子监的武承宪请了个假,再加上武承蔻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过了生辰。
生辰不大办,生辰礼总还是有的。武承宪准备了一把匕首,是他在国子监的武学考试里赢回来的,武承蔻准备的是一个荷包一个扇套,每年都这样,即便如今西院就她一个人还有自由也没打算变。
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所有人都等着看孟半烟要给武承安准备什么生辰礼。偏孟半烟从头到尾都空空着手,直到饭吃完孙娴心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才笑着摇头说自己忘了准备。
这么一句话,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一向以大奶奶为先的武承安噌一声站起来,铁青着脸就往外走,要不是孟半烟一向走路快,几乎要赶不上他。
回东院的一路武承安都一言不发,跟在两人身后的丫鬟更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两人回到东院正屋,孟半烟这才笑着弯腰去看坐在圈椅里,背对着自己的武承安。
“还生气呢,以往他们都偷偷说大爷心眼小我还不相信。这会子看来,着实不怎么大呀。”
孟半烟看着被自己气得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不哭模样的武承安,心里莫名觉得有趣儿,明知道不该再挤兑,可就是忍不住拿话继续撩拨他。
气得武承安哆嗦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着孟半烟,你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整话来。
最后还是孟半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赶紧抬手攥住武承安微凉的掌心,“好了好了,我就是逗你玩儿的,这一年到头的什么日子都不记得,哪里敢不记得大爷的生辰嘛。”
武承安自己把自己气得头晕眼花,现在又被孟半烟这么一堵,连生气都好像没了理由,一下子就更加委屈了,想着把这口气憋回去又实在心口疼。
被孟半烟拉着乖乖起身往里间走,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我也不是非找你要个什么东西,可到底今日跟往常不一样,你哪怕是给我给针头线脑的呢,也……”
也字没说完,就被孟半烟捂住薄唇,“不许再啰嗦了,没说不给你准备生辰礼,只是这东西实在不好人前给你,才说忘了的。
本是出了正院就要跟你解释,谁让你气性那么大,这一路回来我都要小跑着才能赶得上你,就也不怕自己摔了?”
“怎么不怕,这会儿心口还疼呢。”武承安看着孟半烟脱了绣鞋,去炕尾多宝匣里寻摸,第一次没搭手。
他倒要看看孟半烟今天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有一点不好,他可是都要闹的。
第91章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孟半烟确定四皇子是打定主意要夺嫡之后,就催着阿柒把两人曾在私底下商量过的事办妥了。
孟半烟从炕尾的箱笼里拿出来一个檀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最上头铺的是一小叠银票,数额从一百两到五百两再到一千两的都有。
再往下翻,是几张路引和两张假的户籍。户籍和路引上的人名一个赵大一个陈三娘,名字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绝对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这是?”
“这是我安排的后路。”
孟半烟把假路引和户籍拿出来,匣子底下还铺了满满一层金银角子,都是碎的但到了要紧的关头,说不定比上面那些银票路引加起来还有用。
“夺皇位,最好的结果是陛下英明,甘愿把皇位传给四皇子,可我看现在这情势怕是难上加难。”
如今人人都看明白了,隆兴帝不止是怕老,他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没老。也不是在儿子里挑不出储君,而是他就是想要自己坐在皇位上万万年。
也正因为如此,满朝文武才人人都想要站队皇子。毕竟大臣们是官员又不是隆兴帝的家奴,大家伙能勤勤恳恳伺候皇家匡扶社稷,但绝不可能眼看着一个皇帝死在皇位上,连个储君都不留给后人,这叫什么话嘛。
“次一等的结果,就是你帮着四皇子夺到皇位。到时候四皇子记你的好最好,不记你的好大不了咱们就安安心心在府里做个富贵闲人。”
飞鸟尽良弓藏的事从古至今数都数不过来,现在再好,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人嘛,不就是在一个有一个的选择中,要么飞黄腾达要么一败涂地,都没什么稀奇的。
“最差的结果,是四皇子功败垂成,我们难逃一死。”孟半烟嘴上说着难逃一死,眸子里却闪着精光,“可我不甘愿就这么死,这就是咱们的退路。”
孟半烟拿出路引和户籍,展开来给武承安看,“光有路引和户籍也不行,这个赵大和陈三娘的身份是真的,也是一对夫妻,祖籍越州,早些年从家乡出来,一直在京城做小买卖。”
“去年这个赵大得罪了些人,好不容易攒钱盘下的一个小铺子被人砸了,人也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妻子陈三娘当时也在,本来怀着孕也被吓得把孩子给掉了。”
在京城街面上做买卖,要么拿银子开道要么背后站着人。孟半烟当初刚到京城都老老实实盘着不敢乱动,也不知道这个赵大什么都没有,怎么胆子这么大。
“幸好他以前摆摊的时候跟小拾认识,小拾看不过去帮他求到阿柒那里,阿柒又找到我这里来,我才正好顺水推舟把他们夫妻的户籍买下来。”
赵大吃了这么大的亏,说什么都不肯再留在京城。手里那点本钱又全投在那个小铺子里血本无归,家里田地房子都没了,也没法回越州。
孟半烟让阿柒给了他们五百两银子,找人把他们送去乡下孟海平名下的一个庄子上,这才算把人安顿下来。
“乡下过日子,能用得上户籍路引的时候几乎没有。就算出了事,我父亲那人奸诈得跟个鬼一样,人是我放过去的,到时候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替我掩得严严实实。”
“要是真出了事,咱们就拿着这个路引往越州那边去,越州临海,实在不行咱们就出海,总有一条活路的。”
孟半烟当年本就想过要去越州做买卖,也派人去过越州,真要出了事到了要逃命的时候,也得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才行。
“到时候咱们碰上哪路人,都能说我们夫妻是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准备回老家去,到底比凭空捏造个身份要安全些。”
武承安这条路不好走,一旦失败侍郎府也许在武靖的庇护下还能得以保全,但自己跟武承安是绝对没有活路的。
孟半烟清楚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两人真正能逃出生天的机会也很小。但她天生就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她也要现在做好万全的准备。
“长安,我这人自私,总说你心眼小,其实我自己的也不大。只装得下这么几个人,再多就没有了。”
“孟家有孟大我能放心托付,我又是出嫁女牵扯不到他们。府里……府里你别怪我狠心,我也就只能顾全你了。”
孟半烟捏着自己衣摆的一个角搓来搓去,准备这些东西她连孙娴心都没透露半点,真要走也只会带上翠云。这样一份生辰礼,自然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送出来了。
“还有,酒坊那边去年的进项拢共三千两,这些银子我没有归到账上去,咱们两个一人一半。我换成银票用油纸包好,缝进你荷包的夹层里。万一有事什么都来不及收拾,这就是最后的保命钱。”
银票再多些不好藏,太少了不顶用。孟半烟抽空试了很多次才试出来这个数。除了自己和武承安,她往翠云和阿柒身上也各放了一千两。
以前孟半烟就想过,要是侍郎府待不下去自己就带着阿柒和翠云走的。到时候能和离最好,不能和离就得用上遁逃的手段。
谁知武承安这人不温不火的,却让自己再舍不得扔下他,这才只好在自己的未来里加上他,就算要走也得带上他。
“你……”武承安接过孟半烟手里的路引和匣子,仔仔细细叠起来放好,再收拢进怀里紧紧抱着,“你琢磨这些,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是有时候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混乱想着,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有时候想着想着又想通个关节,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半烟被武承安盯着看盯得有些难为情,只能把脑袋撇向一旁,不跟他对视。武承安却情难自禁地把人搂进怀里,“我就想知道,我的大奶奶是什么时候,决定把我也带上的。”
“你别阴阳怪气啊,我知道你一直就觉得我这人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是不是觉得你我之间就只有你对我好对我掏心,我做的这些事情,就都只是在遵守当初成亲前的约定?”
孟半烟又不是个傻子,况且武承安也没那么藏得住事。在自己跟前偶尔显露出来的不安那么浓烈,自己想装作不知道都很难。
“我……”武承安想说自己没有,但又实在是心虚。只好把头埋进妻子肩窝里,“大奶奶方才都说了我这人小气,小气的人自然就是这样的嘛。”
说过这话,武承安也不管外面有没有丫鬟,便拉着孟半烟倒在炕上,再不许孟半烟离了自己。
孟半烟把后路都准备好了,武承安也就再没什么可顾忌的。偏两人运道也好,刚出正月还没等刘懋陵这边有什么动作,宫里就先出了事。
事情来得毫无征兆,当天孟半烟还去了一趟城外的酒坊。京城的气候比潭州要冷。以前在家里过完十五就能开窑酿酒,现在正月都过完了,地里都还没化冻。
酿酒的窑虽说可以拿秸秆烘热,但比起自然化冻还是不够。孟半烟专门抽空来酒坊,就是叮嘱酒坊的师傅们不要着急,哪怕时间晚一点酒出得晚一点也无妨,不要总想着替她抢时间多赚钱。
“大姑娘,我们都知道您心善,也明白您说的道理。就是眼看着从去年冬至休到现在什么活儿都没干,还每天要吃您两顿干的,实在不像话。”
“胡头儿,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当年我爹回不来你带着他们守在咱们家酒坊,一天吃两顿稀的时候怎么又不记得了。现在来说这个,难不成你我之间还要把这些年的账一笔一笔算清楚不成。”
潭州不止一个酒坊,当初孟海平出事多的是人想要把酒坊里的老师傅们挖走。
人人都说孟山岳和孟半烟一老一小撑不下去,但胡头儿还是劝着几个老师傅都留了下来。只这一件事,孟半烟就得长长久久记着他们的好。
“我问过府里的庄头了,他们都说看今年的天气,顶多再有半个月就能化冻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想休息也不得闲,不用着急。”
孟半烟接过翠云手里的钱袋拍到胡头儿手里,“别再让谢锋给我带什么没干活就不拿工钱的胡话,要这么说,等开始干活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该每月多给你们发工钱了。”
“好,好。不说了,下回再不说了。”胡头儿知道孟半烟的性子,她不让说就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便老实收下钱袋不再多言。
“不过这些银子还是按老规矩只有一半,另一半照旧发到他们家眷手中。嫂子婶子们留在潭州不容易,那几个师傅手里又是留不住钱的,这个道理胡头儿你可要时常跟他们说清楚。”
“明白明白,大姑娘这都是为了咱们好。要不然别的东家能把工钱发齐就不错了,哪里还会管他们把银子花到哪里去了。”
干重活的师傅们大多都有赌钱的毛病,即便是码头上那些干苦力的,汗水掉在地上摔八瓣赚来的钱,也大多花在赌坊里。
当初孟半烟刚接手酒坊的时候,底下的师傅看她是个年轻未嫁的姑娘,有段时间就越发胆子大。有些赌瘾重的,月钱刚拿到手就全送到赌坊里去。
他自己倒是每天能在酒坊里混三顿饭饿不死,可家里的老婆孩子又不是喝风就能长大的。
家里的老婆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去酒坊里要银子,要不到两口子就在酒坊里打,正好碰上去酒坊里的孟半烟,她才知道平时干活认真手艺很好的师傅们,还有这样不干人事的一面。
这种事劝没有用,孟半烟也不会去做什么既然你不是个好人那我就不用你的蠢事。她只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定下规矩,每月的月钱酒坊的师傅们只能拿一半,另一半得家里家眷来账房支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