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聿将身体蹲得更低,灯笼照得更进蓬蒿中。
众人看着他越压越低的身体,小石头忍不住说道:“师爷这是要把土给吃了吗?”
“不是要尝尝那些血吧?”
“难道要吃草?”
程聿抬头:“我没有这个癖好。”
众:“……”
“找到了。”
众人凑了过去,只见程聿手中拿着一小块布料,已被草丛中的刺勾得青线四散。
拇指大小的青色布料,似乎并不能证明什么,可是众人仍很兴奋。
赵捕头说道:“怕是凶手身上的布料。”
一衙役说道:“也可能是王爷的吧?”
程聿说道:“不是王爷的,据婢女所说,那日伺候王爷穿戴的是一身天蓝大袖直身的便服,这麻布粗糙廉价,而且是青色,应当是凶手遗留。”
他说着环顾四下,面色庄严得似昏沉天色,让人不敢乱开玩笑。
林飞鱼又觉得他变了一个人。
胆小怕尸、鬼画符、弱不禁风,这些不靠谱的感觉好像都被这一刻的肃色驱散了。
顿时变得可靠起来。
——果然是除了断案什么都不会的师爷啊。
程聿的目光落在一簇半腰高已经干枯的蓬蒿上。
众人看去,蓬松的草上并没有血迹,也没有被折断。
可细看,却有一根几乎与枯草同色的细麻绳,正悬在上面。
摇摇晃晃,落满了雨珠。
第13章 尘埃
“有衣服碎布不难理解,但这麻绳是做什么用处的?”
程聿看着桌上麻绳,林飞鱼已经测量好了:“四尺一寸长。”
“不长不短,拿来捆人上山太短,拿来勒死人太长。”程聿又看那碎布料,“我若是凶手,发现衣裳缺了一块,我就将衣服烧毁了,要找线索也难。”
“我觉得……未必。”林飞鱼说道,“如果凶手很穷的话,可能会冒险留下。”
程聿讶然:“会穷到这种地步么?只是一件衣服。”
林飞鱼顿了顿,真是个没有吃过苦的世家公子啊,大有种何不食肉糜的碾压感。
她说道:“我……曾穷到那种地步。”
她卷了卷自己的袖子,外表是好的,可里面却缝补了另一块布料,“如今也穷。”
程聿确实被震惊到了。
他自诩常留市井,也常观察百姓衣着吃住,这都是有利于断案的事。
但转来转去都是在京师那富饶之地,天子脚下怎会有如此贫困的人,若有,也会被官府多加照顾,务必要保证皇朝富裕的面子。
所以啊……他体察的是什么民情?只是京师的民情罢了。
真正困苦的百姓,是远在皇城之外的。
无怪乎祖父对被贬出京师的他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此刻他竟有种醒悟的钝感。
他点点头:“我让赵捕头仔细盘查王府的下人和他们的衣物。”
林飞鱼没想到他这么听劝,也并不鄙夷他们穷苦百姓,连件衣物都要缝缝补补。
虽是世家子,可也是因他出身高贵才不知人苦,而非有意冒犯穷人尊严。
在衙门待了八年,看了八年衙门各色人马调任的林飞鱼,对这新来的师爷忽然有了些许期盼。
或许他的到来,可以肃清衙门的不正之风。
或许真能让自己的地位拔高一些。
王府内的人除了做杂仆的人确实很穷,其他的人也都被王爷坑得很穷。
程聿看着几乎没有排除一个人的名册,感叹道:“王府上下除了王爷,都穷得叮当响啊。”
一旁的天音郡主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此事过后,我会将王府的钱散尽,通通还给他们。”
自己爹做的混账事,只能她来善后了。
程聿说道:“郡主是心善之人。”
他又说道,“那碎玉的事……”
天音郡主将帕子交还他,说道:“我确实不知原物是什么,但若是懂行的,或许能认得出来。”
“我结识的那些懂玉识玉的,都远在京师。”
林飞鱼说道:“十四应当可以……她的衣着不菲,头上插了金簪玉簪,应该比我们懂。”
程聿说道:“那请她过来吧。”
“对,她说自己还擅作画,正好一块问问。”
“……”怎么就忘了这茬!
新一轮的审问开始。
先问的依旧是屋里的婢女,内院伺候的仆人,随后是外院的小厮、杂仆。
伺候在最跟前,也是最早发现王爷尸体的婢女孙蓉说道:“二月初二那日是龙抬头,王爷又不必我们伺候,我们便在午后去街上看热闹了。”
“我们是谁?”
“阿月、晴晴、可伶,还有珍珠。”
程聿点点头,一个人还可疑,一群人就不太可疑了。他又问了几句,随后唤了下一拨人。
这边在问,那边赵捕头已经领着衙役们将他们的衣物都翻找了一遍。
除了住在王府里的人,还有外头的下人家中。王府的人都审完了,衙役们也才办完事。
正如程聿所料,没有发现可疑的衣物。
待下人全部问完,月已高升,他仍在看供词,试图从厚厚一沓的供词里找到蛛丝马迹。
赵捕头说道:“师爷,你怎么就笃定凶手是府里的人,也有可能是外人啊。要是外人的话,就麻烦了。”
“是府里的人。”程聿说道,“下人供词中,说王爷一早起来只在府里园中走动,并未出府,可午后神色有异,突然闭门。
这种情况唯有是身边的人跟他说了什么,亦或明着暗示过什么……所以旁人没有察觉,王爷却有了异样,才撇下众人离开赴约。
再者,若非熟悉王府地形和侍卫下人习惯的府里人,绝不会如此镇定地在房间里吃晚饭,将那鸡骨头鱼刺都吐得干干净净。无论是哪种迹象,都表明他很熟悉王府。”
赵捕头点点头:“王爷故意锁门不让人进来……那他是怎么离开的?”
“只能是水路,王爷虽然养尊处优,但赵捕头你曾说他会些武功,约莫是从鱼池处离开。”
怎么走这件事程聿不难理解,关键是凶手怎么背着他回来的。
程聿说道:“林姑娘呢?”
“在外面挨训呢。”赵捕头说道,“大人说是她让师爷你大动干戈审问下人的,结果啥线索也没,大人急得肝疼呢。”
“这……本来也是我想做的,反倒连累她了。”程聿合上供词,起身往外走。
救人要紧。
县令对林飞鱼的恶意他是亲眼见过的。
他怕她被县令给撕了。
内衙中,灯火随风闪烁,林飞鱼如站荆棘,垂首听训。
县令本就不满林飞鱼趁机要挟他正名仵作一职,讥讽道:“你一个女人,好好做你的仵作,跟尸体打交道去,还断什么案。”
林飞鱼微顿,还是说道:“大人教训的是,以后不会再多说一句了。”
本想继续发难的县令没想到她服软了,顿时没处发作,便说道:“以程大人的家世,迟早是要回京师的,你别总挨着他,妄图他带你得道升天。”
说实话林飞鱼还真的有过这种心思。
可人家是好几代的世家子,怎会看重提携她。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皱巴巴的,比起那些光鲜好看的姑娘来,她比尘埃还尘埃。
“飞鱼姑娘。”
男子从门外走来,沉稳的声调让林飞鱼一瞬心颤——哪有人这般温柔地叫过自己呢。
第14章 王爷的饭
县令见了程聿,就要替他愤愤不平几句,程聿就说道:“飞鱼姑娘竟惹大人不高兴了,大人别气,让我来。我来找她好好算账,您歇歇气。”
说完就抓了她的手腕往外带,还不忘跟县令说道:“我这就出去骂死她。”
林飞鱼:“?”敢情你不是来救我的啊。
县令点头:“对!好好骂她!让她别再僭越男人的事,懂点分寸!”
程聿已拉着林飞鱼出去,走过廊道,不见县令人影了,他这才松开。
林飞鱼微微垂首,等着他骂人。
程聿问道:“听说这的水饺很好吃,你要不要带我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