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那无趣枯燥的养病军营生活中,他日日在部下的只言片语和门外听到的声音中,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在心中疯狂滋长着好奇。
他出不去,也不能贸然提及那一晚,便无数次在自己的营帐中,将那她留下的萤火虫画一次次看过,一回回摩挲。
他在心中勾勒出了一个脾气鲜活的谢瑶,她的身影越来越出现在他的梦境和想象中,直至渐渐扎根,越发清楚。
“谢小姐今儿去了远处的一个山洞,她说那有个受伤的人,也不知道出来没。”
乍一听到这话的时候,顾长泽正整理着盔甲,将要迎来这场边关最大的一战。
他嘴角勾起笑意,将那幅萤火虫画仔仔细细地摩挲了许多遍。
她还记得,她竟然记得。
“只是最后一战了,我想如果等我回来,一定再去见见谢王的小女,跟她说那个在山洞中躲着的人甚好,他听了她的话安全地回了家,也知道了她是谁,若是可行,我想当面再谢谢她的草药。”
谢瑶骤然眼泪决堤。
他深深记着那一晚,她何尝没有?
那是从小连家门都不大出的人第一回迷路了,她怕山谷的漆黑慌不择路地被绊倒进山洞里,落进一个充满血腥味的怀抱。
她先对上了一双恣意却充满警惕的眸子。
她以为那一刻她就会死,可是她没有,他留下了她的命,甚至在她最慌张无措的时候蹲在昏暗的山洞外,凑着月光画了一幅画给她。
“夜间的萤火虫能指路,你一路朝着光亮处走吧,到了天亮就回家了。”
他留下了一幅画,转头拖着沉重的伤往另一边走,那是漆黑无光的山道上,她连一句顾好自己都没来得及落下。
“是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眼泪婆娑地看着顾长泽。
她下山回来的第二天,曾再回山洞中去找过,她想谢谢那个人的画,她在路上的确认出了萤火虫,照着最亮的地方走,她看到了大盛的军队。
可在那山洞中却只找到她留下的草药。
他没带走,地上有斑驳的血,她连他是否平安都不知道。
“起初是养伤,后来……”
他将要告诉她的时候,已是大盛与邻国的最后一战。
他战中被人算计,身受重伤,再没了能告诉她的勇气。
第96章 96
他第一回见她便是受伤的模样, 从那一天起,她再没见过他好起来的样子。
她是那样的鲜活, 身侧有厉害的父兄,武功高强的未婚夫,彼时他已是东宫被架空权势的傀儡太子,如何能与她比肩分毫?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的草药很好用,那幅画我在东宫留了三年,最后被大火堙灭, 前几天我们吵架的时候,我便偷偷又画了一幅。”
他滚烫的身子紧挨着她,如同多年前山洞惊心动魄的那一晚一样, 声音虚弱。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从那天晚上你攀峭壁采药的时候就记住你了,后来……营帐中,我渐渐……咳咳……”
他又咳嗽了一声, 这回来不及伸手去挡,鲜血便爬满了唇边。
“好了, 别说了,我知道了!”
谢瑶满面眼泪, 心中疼得不行。
她对那晚最多的记忆便是一个人为她画过一幅画,浅浅的悸动挡不住时间的消散,她从没想过有一个人,在漫长的, 她从来不知道的时间里, 那么真切地喜欢过她。
“阿瑶,我喜欢你, 很喜欢……认识这么久了,你是不是还从来没对我说过这句话?”
他握在她手心的手渐渐松了些,眼前有些昏沉,意识将要消弭的时候,他说。
“你能不能……对我也说一句……”
一句话没说完,他骤然松了手昏迷过去。
谢瑶心绪崩成一片,将脸贴在他手边,泪流满面。
“我喜欢,顾长泽,我喜欢你,我爱你。”
*
他从这一回昏迷过去,连着一日多再没醒来,谢瑶守在榻前,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慌。
“没有,哪都找了,都没有……”
江相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几近已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萧琝连到死了都不安分。
谢瑶握着他冰凉的手,情绪几近崩掉,她猛地站起身。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是。”
“陈遇景呢,他在哪,我要见他。”
“他什么都不说……”
“我要见他。”
谢瑶打断了他的话,抬步走了出去。
她进了大牢,陈遇景早用了刑,浑身血淋淋的,见了她又低下头,一句话不肯说。
“那天晚上去东宫放火的人,是你吧。”
“萧琝挟持顾姳,是为了将你陈家兄弟牢牢攥在手里,对不对?”
谢瑶哑着声音又问。
“你什么都别问,我不会说的。”
陈遇景眼中闪过惊讶,却不说话。
“你什么都不说,也难逃死路一条,死后陈家亦会被昭告天下乱臣贼子,你背负一身骂名,又是何必。”
乱臣贼子?
陈遇景眼中闪过几分悲痛。
“姳儿临走前都告诉我了。”
谢瑶静静地看着他。
“你连背弃萧琝的命令,冒死去救她,放火烧东宫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又何必在萧琝死后如此守着忠诚,你现在说……我做主饶你一命。”
“饶我?”
陈遇景抬起头,嘴角讽刺。
“新帝不会饶我的。”
“只要你说,我能!”
“你能,我也不想。”
他眼中闪过几分颓然的赴死果决。
“之前是簪缨世家,世代忠君,到了你和你弟弟,做出这样的事,当真不觉得愧对祖宗吗?”
“你不必说了,我死了贱命一条,大不了向列祖列宗请罪。”
“那顾姳呢?”
谢瑶语气激烈起来,眼眶泛红。
“你自己不要命,对得住你外遣三年她日日问候?你敢入东宫放火救她,便证明你心中有她,你舍得自己背负一身骂名,再让外人嘲讽她,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乱臣贼子被天下人耻笑?”
陈遇景身子一僵,又很快无所谓起来。
“人都死了,管身后事做什么。”
谢瑶大怒。
“好,你既然不在乎,等你死了,我便让人宣扬陈家如何助纣为虐,再为她选数十个像你的侍君入公主府,最好让她永远忘了你,再记不得陈遇景这个人才好。”
言罢,她似乎起身要往外走。
陈遇景在身后忽然开口。
“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谢瑶嘴角扯开讽刺。
“你现在还不自尽赴死,不就是想着能让顾长泽到了京城再处理你,你死前再见她一面吗?”
陈遇景身子一僵。
“我第一回见你,谢王府外,你口口声声对她冷言相向,她摔倒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扶,当局者迷,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
“她府中有侍君,你三年前外调,你显然很在意她府中的这些人,外调的三年,你重伤被萧琝救下,是从那时候被他策反,回来后她明明遣散了侍君,你却依旧对她冷漠,我猜想是你因为时局,不得不离她远一点,是早预料到了今日,不想拖累她。”
陈遇景脸上血色顿时褪尽。
“我说到做到。”
谢瑶眼珠转了转,蓦然再度抬脚往外走。
一步,两步。
她将踏出门槛的刹那。
“你说到做到,那萧琝也是。”
谢瑶猛地回头,大步走了过去。
“什么意思?”
陈遇景看着她。
“太子妃这么聪明,我言尽于此。”
他再不肯多说一句,谢瑶踏出天牢,在心中焦灼地想着。
什么叫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