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侯爷也正想辙,如何证实二殿下确有勾结吧?”
焦侃云洒洒一言,说来全中要害。
楼庭玉那些年吹的辅官果然为他筹谋了半生,虞斯微露出几分倾羡,轻声问,“你如此自信,是已有法子,来找我商讨?”
“算不上法子,只是想为阿玉一试。”焦侃云眸光黯然,随即又坚定地看向他,“二殿下邀我到他府中作辅官,我原本要拒绝的,如今得知你查到这番首尾,便打算顺势而为,借机潜入他府中,寻找罪证。”
细想片刻,虞斯摆出观点,“这很危险。我是这样想的,若是无关紧要的往来密信,必定在看过之后就被楼庭柘销毁了,府中不会有,所以你去了也是白去,但……
“若有紧要到不能被销毁、必须留存在府上的密信,一定会放在楼庭柘的近身之侧,且一定是重要到,一旦泄露,他就要杀人灭口的地步。你去了,成了,带着罪证跑出来了,倒还好,若是不成……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这些我都细细考虑过。包括府中也许根本没有罪证,我也考虑到了。”焦侃云直视他,神色间轻描淡写,语气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我说了,我愿意为阿玉一试。”
风月不相关,只是他死后,没有来过她的梦中,想来,只有查到真凶,他才能安息,自由来去。
虞斯怔然凝视着她,许久。
她声如戛玉敲冰,字句清冽,像是从剔透的骨肉中钻出一般。
头顶的幂篱未褪,绡纱迎光,泛出五光十色,散如星子,整个人挺在镂花窗边熠熠生辉。未时已过,日头渐歇,一阵爽风进窗,掀起轻帘,撩动了她的发丝,钩挂在眉下,山眉海目顷刻揉作春水。
虞斯十足留意,她的眉毛很特别,眉尾微微向上蜷起,长眉流畅飘逸,就像北域冰崖间,他留在那里的银枪上,一缕被风吹扬的红缨。
他微叹低眸,执杯浅抿了一口茶,细思慢量。茶水怪是清甜的,甘意在心胸气海里蠢蠢欲动。
若放在以前,焦侃云或许会觉得虞斯是满目欣赏,如满朝文武对她那般。但如今既知道他是将她看作银绯的替身来对待的,他方才的眼神,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想必是在她身上瞧见了故人的影子吧。大概银绯也曾这般为他出生入死。
想起来一肚子气,她焦侃云举世无双,竟教他拿去重叠了他人身影。可恶的贼子。她端起茶杯也灌了一大口水,好苦涩的茶,她皱眉,“金玉堂没有好茶了吗?来人。”
高声唤了堂倌,却无人进门,虞斯道:“我吩咐过,近期办公,无须有人侍候门外。也是怕被窃听机密。”
正好将话题拉回来,焦侃云问他,“那我的窃密行动如何?”
虞斯摩挲着杯盏上的青花:“你既然对我开口了,想必是有条退路要我配合。需要我做什么?”
焦侃云徐徐将计划展开,细说:“辅佐初期,事务繁忙,留宿新主家中常有。此去为期半月,半月后,不论能不能找到罪证,我都会托辞离开。期间,我需要人接应,最好日夜不同,早晚轮班,以防因疲惫而出现的差池。”
虞斯应允,“好。我会配四名得力之人给你,日夜各两名,若有意外,一名通知忠勇营,一名闯门救急。”
焦侃云接着说,“我主动展开搜查行动的,一日中有两段时间。
“据我所知,楼庭柘朝罢后都会游街闲逛一番,或是与朝中党友相聚寻欢,总之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第一段,便是他早朝到回府的这个空隙,府中肯定有人盯着我,所以白日,我只会以辅官身份行便利,着重搜查表间,譬如他的书房、谈舍。
“第二段,是深夜,他与府上侍卫小厮大多熟睡时,我可以搜查内间,譬如他的卧房、衣室。”
虞斯喝水呛了一口,挪移视线至她的脸上,“若是被抓住现行?”
“我自会寻个借口,待实在无法蒙混,便让守夜者闯门,以忠勇营查案之名,将我带走。就说,太子案有线索查到了我的头上,必要时给我扣上一顶嫌疑凶犯的帽子,拷走就是。”
“好法子,若是找到了密信呢?”
焦侃云说,“我们拟定暗号,先让接应人把东西转移。若情况紧急,我掂量后不能转移,我会立刻背下来,只要你的接应人每次都能闯入,顺利将我带走,那么来日我将内容复刻,也是一条线索。”
“若你不幸遇害呢?”
焦侃云别过眼,“我堂而皇之进他的府门,楼庭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杀我,顶多是囚困,但吏部尚书之女在他府上失踪了亦是大事,真的囚困,也不会太久。我有八成的把握,他不会杀我。剩下两成,再分一成给你,也许你能救我。最后一成听天由命。”
虞斯衡量后,“好,晚上,我会亲自在府外守着你。”
他的轻功信得过,毕竟那日在寿王府,院门到内室的几步距离,人就从思晏的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来去追都撵不上。真有什么事,必然能第一个冲进来。
焦侃云松了口气,又与他校对了一番细节才离开。
金玉堂外,风来坐在马车前沿等候她,见她出来,询问下一步打算。
焦侃云环顾周围,确认无人后低声道:“忠勇侯这般不畏人言,想必要借保护思晏之机强行与她紧待一处。你去告诉金老板,后日开第二讲。去时小心藏匿在堂内的忠勇营兵差,他们都神出鬼没的。”
“是。”他领命遁去,从密道入。
回到尚书府,焦侃云让画彩寻了一张拓有花蝶的信纸,她要给楼庭柘写一封邀约信,那日自己拒绝的态度过于强硬,现在说要去,实在令人怀疑,所以她须得先约他出来玩,铺垫一番。
但是两个人针锋相对这么多年了,实在不知道约他去哪里玩比较不突兀。
第18章 破碎的忠勇侯。
画彩苦思冥想一阵,笑说,“姑娘,我记得幼时你与二殿下常去天水镇玩,夏夜的蝴蝶谷边有一条鹿溪,就是这几日,天水镇要祭鹿踩水,许多男女都私约好,赶到那里踏水玩呢。不如就去那里吧!”
天水镇啊,焦侃云回忆,也不能说是常和他去,在他没有谋害阿玉之前,确实由他的母妃带着,同阿玉一起去过那么几回,三人齐整地在谷中埋了东西。
“那便不要写信了,徒惹怀疑。你直接去他府上,说我过几日要去蝴蝶谷,挖当年和阿玉一起留下的东西,但是不记得埋下的地方了,他若还念在与阿玉的手足之情,就将具体地点告诉我。”
画彩认真记下,顷刻理解了这番托辞的高明之处,当即去办了。
她不去信,画彩回来时,却带了楼庭柘郑重的回信。
信封上写着“侃云大小姐亲启”,这么多年他一贯是唤她大小姐的,仿佛全世界她最为矜贵与麻烦。墨水用的是掺了青蓝两种金粉的朱红,信纸用的是澄心堂的,底面拓的是流云。
字很丑。也是故意用这么丑的字。只因幼时楼庭柘的字极似狗爬,她说他的字丑,“字如其人,字若是不练好看,以后人也好看不了”,一向对美很有追求的少年苦练多年,终于写得一手好字。
但回回写给她看的,还是那手烂的。仿佛是一脚踩在她坐的椅凳上,拿折扇敲在掌心里,头顶着她的头,贴脸在和她说:字好不好看,我说了算。
字里行间扯东说西,一会聊起幼时盛夏的蝴蝶谷,彩蝶翩然总落在她的手上,似乎偏爱她;一会谈到天水镇里人人身着钗环琳琅的银装,走起步来叮铃作响,他也好想穿一次;一会又突然转到清澈的鹿溪,说那么多人踩水,不晓得会不会染足疾。
最后闲聊完两页,堪堪写不下了,才在末尾挤了一行小字。
说左右无事,愿意陪她去一趟。
焦侃云翻了个白眼。
时辰约在祭鹿节当天,焦侃云已经猜到他会选此日,只因为祭拜鹿神时,天水镇的百姓们都会穿着成亲时才拿出来的华美银装,而楼庭柘是只花蝴蝶,肯定会喜欢那绚烂盛大的一天。
因此,如她所料,在那天之前,还可以去一趟金玉堂。入夜,她挑起灯,把话本第二章 回的底稿翻出来,想起楼思晏说的话,便又将一些关键信息添了进去。
金玉堂第二讲开谈时间宣布得很匆忙,当天,为了卖座,金老板花了些银钱,雇人到老贵客的府上挨个通知。
去之前统一培养了一下话术,“尊敬的贵客你好,《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第二话将在今日未时正开讲,金老板恭候诸位的大驾。”
雇佣们在大堂内齐声练读时,毫不意外地将落榻此处的虞斯本人给吵醒了。
他站在二楼廊上,面无表情地睨着大堂内宣读话术的一干人。
章丘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满地找不到,抬起头看了他好几眼,问他要不要直接把人拿下,这群人已经到了猖狂的地步了,完全可以都关进大牢去。
虞斯挑眉,“拿下?今日是这一批,明日还会有另一批,我是出资帮忙阔建刑部大牢,还是擦亮银枪挨个捅死了事?此事闹大了,让陛下着人来查我侯府,翻出数十万赃银,外面可就太高兴了。”
他说是这么说,章丘瞧着他雾水儿迷蒙的眉眼,倒觉得,这小子洁身自好多年,此刻心里八成在想,与其被人胡乱编排感情,还不如被坐成贪官,蒙冤入狱呢。但虞斯仍在自言自语地絮絮,仿佛也在说服自己,都是小事。
“且不说堂内坐着多少权贵,鼎力支撑金老板,单说今日我若表现得在意,明日他们会否召集更多文手,在各处支个随时可撤的摊子,杜撰出我更多离谱的情史来。就算教我拿了人,我改日又要费心费力费时应付多少等着话本后续的贵宾?
“此事不拿住罪魁祸首,是不会结束的。但世人皆知说书匠妄言浮夸,我若当真与他计较,岂不成了笑柄。”
他神情淡定,讲得也很有道理。只是章丘听着,虞斯的尾音拐得有些奇怪,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笑柄了。
这孩子自幼心思敏感,还是劝两句吧。章丘干巴巴地劝道:“您别放心上,风靡满朝的大人物嘛,谁还不是个笑柄……呃,我是说,谁没被编排过感情呢。”
“外间揣测我贪赃也好,腐败也罢,哪怕我潜入敌营多日未归,揣测我叛降投敌,我也受了。”虞斯乜他,怒叱道:“唯有感情之事,非我一人受之,事关未来与我成好的女子,若我有情场污名,她与我结合,亦少不得要被非议!”
冲他吼那么大声作甚,章丘瞥了他好几眼,此番壮志豪言,看得出老忠勇侯确实生出了个情种,但他作为幕僚还是得说实话,“哪来的与你成好的女子,这没影儿的事,说它干啥,以侯爷你如今的污名,未来很难有愿意与你成好的女子。”
虞斯便不说话了。
到底哪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谁能想到,在战火连绵的北域把外族打哭的杀神,如今在樊京,快被一个言情话本排哭了。章丘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回头看见虞斯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最好是已经想到应对之策了才笑这么开心。”
章丘敛起笑容,“左右今日在金玉堂内给咱们撞上了,不若也留下来听一听,待他讲得过分时露面,直冲三楼拿下祸首,如何?”
“说得轻巧,真这么好抓人,还等得到他写我的话本?”
虞斯忆起初来金玉堂时,郭遣借着为他清堂,打算瓮中捉鳖,里里外外盘了一遍都没抓到人,“金玉堂内定有密道,地利占尽。上至老板,下到堂倌,皆训练有素,人和有了。挑在休沐日开讲,好这口的官宦世爵都来撑腰,天时亦算到。怎么抓?”
“这…确实要从长计议啊。”章丘又说道:“或者,在他讲谈时,由我坐在下方与他呛声,好生澄清一番呢?您只需要从旁坐镇就好。”
虞斯斜觑他一眼,怎么澄清?他是没在戴孝时去青楼?还是没在寿王府潜入闺院?是没杀营中十余人?还是没有胸大腿长的好身材?这些事的各中隐秘,都是不能说的,无怪乎人揣测纷纷。
当然,衣服更是不能脱的。
再说了,让他留在这里听人把那样龌龊的话本绘声绘色地讲出来,然后让所有宾客哄堂大笑,指着他议论?听他近似于“狡辩”的澄清后,笑得更加狰狞?
岂不教幕后黑手乐见其成吗。
一想到这,虞斯握着的那截栏杆顷刻化为齑粉,他深吸一口气,合眸缓缓吐出,而后负手睁开眼,睥睨下方。
章丘终于找到了碎响来处,不禁啧啧两声。阿离啊,差事办不好,未来这就是你的脑袋啊。
栏杆碎烂,引得楼下的人都顺着金老板的视线上移,看了一眼,嚯,苦主?金老板轻咳一声,示意大家赶紧四散忙去。
待人都走后,金老板才朝虞斯哈腰示意,“侯爷今日怎么没一大早就走啊?”
“编排朝廷重臣,金老板是当真不怕入狱啊?”虞斯咬牙切齿地说道:“真惹急了我,我将你抓回牢里审问,失手打死也不过多背一条人命。你不怕?”
金老板苦丧着脸,“侯爷饶命,此事决计与草民无关,是那些贵人们要听,专程点了隐笑的本子讲,草民烂命一条,却是两头不敢得罪的。
“隐笑所讲侯爷您的事迹,多是被人坐实过的,百姓们本就对内情猜测颇多,早就传得风言风语了,这也不能是金玉堂起的头啊。至于那些浮夸之言,您放心,常年浸在讲堂里的客人们都清楚,戏谑居多,听个乐,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虞斯无法辩驳,自古帝王之行都被文人揣测编排,成神之路上哪里没有民众的非议?只是这些非议他有点受不住。抿紧唇,他径直甩袖回房。
“侯爷,要留在此处听完吗?”章丘跟在身后追问,不等回答,就见他穿戴好了锦披,又往外走。可怜的孩子,哪里敢听得下去。他二话不说随行,只吩咐人留下来记笔。
未时正,焦侃云来了。
依旧是座无虚席,只是今日多了忠勇营的兵差立守,还有几名眼熟的侍卫,是楼庭柘的手下。
她并不露怯,从密道通至讲堂,依旧按照平日的流程走完。
墨客们运笔如飞,将她所讲戏本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供卖给高呼好彩的贵人们。
忙碌了一天的虞斯甚至没敢回到金玉堂歇息,他宁愿次日起早进宫,也要睡在忠勇营的檐房里。
但章丘还是遵循他的吩咐,把第二章 的记笔交到了他的手上,甚至贴心地用红墨摘了重要段落:
“是日,忠勇侯乍见一女子,三分容貌,七分气质皆似故人,十分有十二分的像那北域军帐里,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女子。传说女子夜夜为他笙歌起舞,日日为他出生入死,可谓文武双全世间殊奇。跟了谁不好,一时头昏脑涨跟了忠勇侯。
“此子极擅情话,诱骗与之偕老,极喜影随,磕求与之欢好。面对该女子,猛亲猛亲,还是猛亲,没有感情,全是技巧的猛亲!不愧是流连花丛片叶不沾的忠勇侯啊,任谁也想不到,此人堂堂仪表之下掩藏着的,是颗狂热狂野甚至狂狷不羁的内心!
“追求时近乎骚.扰一般全力以赴,使对方迅速坠入爱河,与他出双入对,密不可分,女子一心‘妾拟将身嫁与’,却不想,忠勇侯只是戏玩而已,凯旋回京时,无情将她独自弃留在北阖冰域。如今见容貌相似者,又思之如狂,竟欲使其作前人替身,羞矣!”
“胡说八道!我连女子的手都没有碰过!”虞斯怒不可遏,重拍桌板,吓了章丘一跳,只见他面红耳赤,“那等荤事纵情滥欲,伤精榨气…本侯根本不稀罕!”
“这个这个……侯爷可还记得,当时吧,阿离确实为了布局诱敌,身着女装,与咱们同进同出过一段时间,军中底层传出谣言,我俩隐约知道,一时不曾放在心上,确实是我俩治下不严了。”章丘分析道:“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啊,隐笑应该没有别的居心,只是将您调查过后,愤慨至极,想让您被女子们嫌恶,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