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失笑,“侯爷,我只是觉得,我们各开一扇,想看看谁的手气好而已。”
虞斯咬唇,又朗声道:“我知道。”
焦侃云侧目,“那侯爷在强调些什么?”
虞斯勾唇,慢悠悠道:“你知道。”
焦侃云耳梢一红,不再与他多说,老板已拿着网子在塘边等候了,她的视线游览一圈,最后抬手指了一扇绘有红杏水桥图的河蚌,“这个。”
虞斯牵着嘴角,指尖轻抬,指了一扇绘有双燕图的。
老板当着两人的面,正要用刀划开蚌壳,虞斯突然截住,对焦侃云说,“不如,你看我的,我看你的?”
焦侃云欣然同意,“谁手气差的话,就要…同对方说三遍‘我是天下第一倒霉蛋’。”她对自己的运气向来也很有信心。
虞斯犹豫了下,“能不能换一个蛋?”
焦侃云笑,“揭晓后再分说吧!”
如此说定,老板请焦侃云先观,虞斯则背过身去闭眼不看。刀子划下,蚌口掰开,竟然滚落出一颗浑圆的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焦侃云一怔,他运气还怪好。老板笑道,“郎君可以转身了,是好宝贝!”
虞斯看了一眼焦侃云,悠悠一笑,“请吧。”示意她转身闭眼。
焦侃云照做,心想着没准自己选的蚌壳开出来的东西比他更好呢。但又有些摸不准,那颗珍珠已属罕见。她已经在想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能既体面,又傲气地和虞斯说“我是天下第一倒霉蛋”了。
等了片刻,老板并未出声,却有竹叶香气临近,虞斯轻唤她,“你看。”
焦侃云睁开眼,呼吸一窒,就见一条串着无数颗泪滴状珍珠的银线钩挂在虞斯修长的指间,珍珠银线的最下方,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被几朵玉片梨花团围住,琉璃珠子却不像是琉璃质地,倒像是北阖的至宝,水灵玉质。
“第二个礼物,也是我做的,云珠链,也叫梨花雨。”
焦侃云顷刻明白他这一场铺垫。
不等她开口,虞斯问:“漂亮吗?我第一次做,像不像你哭的样子?它替你哭,以后你就不用哭了…要不要戴上?”
“侯爷,你真是财大气粗,竟把水灵玉磨成珠子。”还是第一次磨,不晓得有多少损耗,北阖王庭的人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焦侃云犹豫地点出,“很贵重,我远远没有那样好的东西可以还礼。”
在拒绝?虞斯思忖片刻,放进她的手里,“是你开出来的。”他指了指那扇蚌,笑说,“你自己都说贵重,想来是比我开出的东西更好些,是我手气更差,愿赌服输,不过……”
“遇上你,我不觉得自己倒霉。”虞斯挑眉,“能不能不说倒霉蛋,换一个?”
焦侃云佯装大发慈悲,叹了口气,“看在梨花雨的份上,换成‘大笨蛋’吧。”
虞斯亦学着她的模样微叹,一笑,“我是天下第一大笨蛋。”说完,轻俯身凑近她,“虞斯是天下第一大笨蛋。”说完,再低头凑近些许,“虞斯是永远都输给焦侃云的天下第一大笨蛋。”
焦侃云脸颊一热,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不知是羞涩还是尴尬,兀自失笑了下,背过身无奈地咬了咬下唇。居然被拿捏住了一瞬,定力有损。她坐下催促,“快走吧!天要黑了!”
老板笑呵呵目送,“慢走,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坐在船上的两人皆是脊背一直,虞斯窃喜,瞥了眼逐渐被船拉远的老板,又抛过去一锭银子,“这句话,说给今晚每一对来此处的妙龄男女听。”
老板大喜过望,赶忙又多说了几次,船滑出老远还能听见他的道喜声。
两人坐在船上一声不吭,低着头任由一颗心翻沸。
见并未驶出这片河域,反而越划越深,焦侃云抬起头张望,这里已离集市有一段距离,周遭都是些画舫,仿佛在等着什么。
虞斯指着前边,“等夜幕降临的水天一线,那边会升起一道特殊的风景。”
话音落下不久,周遭静谧地四合,一道灼灼灿烂的铁花在水面打开,暧喽喽吆喝着:“一打天降百福,铁花献瑞……”惊呼声如浪迭起,遥遥望去,盛放的金花占据了天幕,打铁的人影反而隐于夜色,仿佛江洲仙人拨来的神迹。
神迹越来越大,几乎包裹住了全部视线,好似扑面而来一般震撼,众人欢呼如潮,船与船以跳脱的涟漪相接,一齐在河面荡漾,心神俱晃。
焦侃云安静欣赏着,虞斯伸出一根手指,从坐垫的边沿慢慢挪过去,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她骤缩,转头盯着他,“做什么?”
虞斯的喉结滑了滑,“你知道,要如何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如梦似幻吗?”
人潮喧闹和盛世铁花,都在现实之中,她摇头。
虞斯让她坐好,倾身一偏,不知摸出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她只觉一双眸子被薄透冰凉的纱绸质物遮住了,渔火和铁花透过轻纱,顷刻变得斑驳多彩,迷离朦胧,再之后,纱绸拢住了她的耳朵,风声、喝声、祝福声,她都听不真切了,那轻纱挠得她的肌肤痒酥酥的,口舌发抻,竟有些渴,五感一会儿跟着这个走,一会儿跟着那个走,颠倒梦幻,刺激异常。
他跪在她的身后,俯身靠耳,“第三件礼物,是云光纱。我绣了一朵流云在上面,以后这就是你的了。下次戴幂篱,可以用它。”
焦侃云惊呼,“云光纱价值不菲,你居然剪下来绣一方纱幔?”别人都是拿来好好尺量做精致衣裳的,他也不知手艺如何,拿着就又剪又绣,可谓暴殄天物。
虞斯轻笑,“是两方。我还绣了一尾鱼的自己用……不过我的那个绣得不怎么好看,反正自己用,就随便绣了。”
焦侃云实在好奇,“你究竟哪里学的手艺?”
“在军营里自然要什么都会一点,处境艰难,我又不喜欢别人碰我的私物,若是有需要缝补,就自己动手了。”虞斯促狭地问她,“这样看火树银花,正如雾里看花,是不是别有意趣?五感皆乱?……你还分得清,是在为今夜之景乱,还是在为某人而乱吗?”
好个处处拿捏她所思所想的撩逗手段。焦侃云心思微转,“侯爷,你过来。”
他扬起眉梢,直觉她要反击,却依旧听话地松开轻纱,回到与她面对面的位置。
焦侃云拿过月白色的云纱,抬手慢悠悠地蒙住他的眼睛,在他的脑后系好,才又与他面对面,笑道:“你现在,是不是也如雾里看花,别有意趣?五感皆乱?”
虞斯一怔,眼前的焦侃云变得朦胧绰约,周身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彩色光芒,但红唇努努地开合戏说,格外显眼。被她绑缚过的云纱散发着幽幽香气,钻进鼻息,他梭了下喉结,想说点什么,下一刻,却见焦侃云抬手,将指尖戳到了他的喉结上。
顿时,虞斯的脑中一片空白。
焦侃云轻声说,“咽什么咽。”用力摁了下,“不许咽。把这口气吊到眼睛上,我倒要看看,现在是你别有意趣,还是我别有意趣。”想拿捏她,她自然要还击,她倾身凑近,“你现在,是为谁乱?”
虞斯忍不住地喘息着,泪水涌出,抬眸定神瞧着她,顾忌身旁还有船夫,他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在勾我。”
焦侃云退开一些,笑说,“有吗?侯爷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想让你也尝一尝被蒙住眼睛盘问到底的滋味。这样被动的情景可不好受。下次你还敢不敢算计如何拿捏我了?”
虞斯倾身追上去,“下次还敢……所以,刚才被我拿捏到了?”
眼见着焦侃云眉心一蹙,要再说什么,虞斯不敢把她逗急了,转移话题,“你帮我解开,我带你去找下一件礼物。是可以治我的礼物。”
焦侃云心生好奇,却不再动手和他接触,只因方才戳到那突硕的喉结,活物一般热烫,她松开后才觉得指腹被燎,红着脸道:“你自己解。”
虞斯这才将云纱拿下,郑重地交到她手上,而后让船夫回到岸边,“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华灯初上,七夕的氛围彻底被点燃,他们虽骑马离开,却见一路上无数夫妻漫步,少年倾情诉意,青梅竹马追逐嬉戏,御风驰骋也摆脱不了的悸乱美好。
亦是在陌生的地界勒马,这回脚踏实地,是一条宽巷,巷口有一片宽阔的场地,供应上两方香案,案后摆着二尺多高的纸扎魁星和织女,案上供羊头等扎实荤肉和精细茶酒,男拜魁星,女拜织女,偶尔相互交谈,热闹非凡。
巷内人来人往,有无数戏耍摊子,看上去极其有趣,却不见老少,唯有年轻男女,且两人挨得极近,几乎是摩肩擦踵,仿佛有什么东西彼此牵制着,隐约还能看见几双人儿站在一边因某事哭吵。
“这是鹊桥巷,里面有许多比赛,诸如穿针,雕瓜,投射……每人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出巷时每一项都成功,可以拿到一对根据男女本人样貌捏塑而成的磨喝乐作为纪念。”见焦侃云满脸的轻而易举,虞斯话锋一转,低声说,“但是,要进这条巷子的男女,必须用纤如蛛丝的红线将手绑在一起,若是比赛时断了,视为失败。据说往年成功的不出三对,不知道一向要强又胆大的小焦大人,敢不敢应?”
原来在这等着她,焦侃云恍然,直视虞斯,“你激我?”
“非也。”虞斯摊开手,赫然一把执柄处缠满红线的金剪子出现在她的眼前,“第四件礼物,红线也是我缠的,它叫…剪不断,理还乱。若是中途你不喜欢,直接把线剪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就是。”
“你不是说可以治你吗?”焦侃云拿到手中打量,戏谑道:“剪红线算什么?你这么缠人,剪了红线,难道你就不缠我了?”
“当然不行,我正是十分缠人,所以要送你这个。”虞斯一笑,伸出三根指头,“我缠线的时候告诉过自己了,若是往后惹得你不高兴、让你惊惧害怕、教你厌烦不喜,任一理由,你都可以扎我一刀。”他轻声道:“我躲都不会躲。”
焦侃云认真审视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要是把侯爷扎死了呢?”
虞斯亦笑,“你下手真这么狠?扎死也行,你开心就好。不过,你会开心?我怎么觉得…”他有意拖长了语调,狭眸试探,“焦侃云会有点伤心呢?”
焦侃云笑得愈发灿烂,自信地说道:“根本不会。我对侯爷的生死承诺完全无动于衷。”她抬起手放到两人中间,有意隔开距离,她挑眉,“绑上,我要磨喝乐。”
虞斯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她愿意闯关,令他欣喜,便去买了红线。巷口监察的人不准任何人有作弊行为,一定要亲自帮每一对绑上。
这一绑上,焦侃云大为诧异,想反悔已经来不及。她没想到这红线如此细短,手腕一经绑好,两人的手不过只剩下半掌宽的距离,且只要稍稍牵扯动作,红线就立即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响,大有马上“自尽”的崩断之势。
虞斯似乎也没想到会这么短,他心跳如鼓,低头看向焦侃云,唯恐她不爽。焦侃云却只是冷静地和他商量对策,“只要紧贴臂膀,让被绑住的手不动就好了。维持直走,看见摊贩,我们就停,商议好行左行右,再一起转弯。”
虞斯一笑,“嗯。”他好像已经知道结果了。焦侃云没来过此处,他却是勘察过的,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项目。她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问题,在两人过五关斩六将之后的最简单处——题文时显现。
题文的规则很简单,巷口既有魁星压阵,那么男子必得执笔而书,华美诗词也好,打油诗也罢,在男女不互通提点的情况下,顶足纸面,作出两句、写上两句就算数。这件事难就难在,巷口监察人有意绑了所有男子的右手,而世间多数人,都是右手写字的。
焦侃云不服,“为何不能我来写?”她的右手空着。
小贩笑,“这是规定。姑娘不愿意,就是认输了。”
焦侃云看向虞斯,“你左手会写字吗?”
虞斯掩着眸底的笑意摇头,“一点不会。”
焦侃云焦头烂额,“那怎么办?那纸大得都可以把我盖住了,如此写画,必然挥弄如舞,我怎么可能完全跟得上你右手提笔的动作?除非你先告诉我,你要写什么,我猜测你的笔向,还有可能。但他们不准互通!”
虞斯遗憾地表示,“是啊,真是没办法。不如放弃吧。”
焦侃云就更不同意了,“这是最后一关了吧?岂有胜利在望时脱逃之理?”
虞斯抿了抿唇,勾唇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焦侃云抬起自己的右手,再低头看看他的右手,她的手掌纤细柔软,他的手掌却很大,若是将她握住,浑然包裹在掌心固定,完全有足够的空余再握一根笔。两手相固,绝不会分离扯断红线。
她恍然大悟,抬眸看向虞斯,一哂道:“侯爷够有心机的。”
被看破心思,虞斯也不狡辩,压不住嘴角上扬,“你随时可以剪断红线,弃我而去。”
焦侃云却颐指气使,“抬手。”虞斯随她抬起右手,她又闷声说,“握住我。”虞斯并不动作,脸上一红,认真看向她,她催促道:“快点。”虞斯缓缓张指错手,心慌意乱,竟有些颤抖,焦侃云蹙了蹙眉,她分明只当是一次闯关,不知为何他的磨蹭亦让她心头微跳,紧张起来,也不是没有握过,那么紧张做什么?
不等她想完,暖意覆盖素手,虞斯将她牵握掌中,红线缠弄,错如交颈。她挪移视线看向牵在一起的手,又抬眸看向虞斯,他已面红耳赤,瞳眸秋水泛滥,此刻见她望来,翘起唇角低声说:“这是焦侃云和虞斯的第二次牵手,你猜……”
“下次是多久?”
第59章 七夕(三)
焦侃云轻哼一声,似嗔怪也似冷笑,有意模棱两可,教他看不真切,以免觉得尽在掌握,她摇了摇头,啧声道:“下次是多久不知道,反正这次,我只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若是害我拿不到磨喝乐,侯爷等着受罚吧。”
“受什么罚?”虞斯期待得眸光微亮,险些笑出声,但思及拿不到磨喝乐她会不高兴,便立即乖巧地应答,“好好好,半刻钟,现在就写。”
纸张在墙上以石镇开,巨大一幅。柔荑软若无骨,紧握在大掌中,果然还留有足量的空隙,虞斯稍作沉吟,便执笔而书。
焦侃云的左手跟着他的臂膀在阔纸上游走,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握笔的力道时而轻,时而重,像捏面团一般在捏她,教她骨头都酥了,肌肤一染上他的温度,细小孔洞便微微发汗冒气,皮肤竟有些饥渴地想攀咬更多体温和力度,她低头咬着唇,面颊快要滴血。
“郎君好字!好词啊!”一经写成,小贩的夸耀声立即拽着焦侃云回过神。
举目赏见,有些晕墨的劣纸反而教虞斯那一手字浑似龙飞凤舞,游于灰墙之上,握枪的手,耍起笔墨来,自然也是遒劲有力,雄健活泼。纸上一首《鹊桥仙》应兰夜之景,却是柔情四溢,笔法细腻。
余光窥见那人转过头凝视自己,耳畔是他逐字逐句的低吟:
“一丝一缕,一针一梭,兰夜频闻机杼。原是脉脉翻怦说,暗羞得、窃喜怯顾。
目成眉语,手执心许,最难克己撙诎。应巧喜蛛织情网,甘为伊、作痴人骨。”
好一个“窃喜怯顾”,却看得这般明目张胆,这会儿怯顾的反倒是她焦侃云。她抚平微起涟漪的心绪,坦然转身相视,浅笑道:“半刻钟到,痴人放手。”
虞斯听她话中意思分明是承认他写的词是明指他们二人,一笑,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
小贩拿出两颗相思子给焦侃云,“这一关看似简单,却鲜有人过。这是赠予你们的相思子,拿到这个,外头的人一看就晓得你们二人通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