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自己村子和家人的名字,尤一问派人去寻访之后的结果与江无源所知道的相同,当年三蛮劫掠村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残杀,躲入山中逃过一劫的山民在一个月后返回村落,埋葬了大量腐烂的尸体。
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辨认死者是谁。
江无源期望着家人能够逃过一劫,但他的理智其实明白,他的父母和妹妹,已经很可能不在人世了。
姬萦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派尤一问去寻,也是想要帮忙解开。只不过,结果并不乐观。
他孤身一人,就连身体也不完整,他的生命中,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忠诚。
而姬萦在内心发誓,绝不会让他的忠诚再遭到背叛。
年糕捶好后,便是谭细细和尤一问来压制定型。最后才是姬萦带领着众人在桌前切糕。切年糕不用刀,用棉线即可。棉线穿过的年糕,分成一大块一大块,再由一大块,分成更小的小块。
小块小块的年糕放入芝麻糖中滚一圈,就像是长了灰色毛尖的白色兔子,柔软可爱,小小一个,芳香诱人。
百姓们自觉排成长龙,手里拿着家里带来的碗碟分糕。
一名崇拜姬萦的小乞儿,连身上的衣裳都是破的,却特意穿着用瓦片和树叶制作而成的“盔甲”来分年糕。背上还背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象征姬萦的剑匣。
“大人,我以后也能当女将军吗?”小女孩脸上满是污垢,却难掩那双黑亮的眼睛。
姬萦笑眯眯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在碗中多给了一块年糕。
“当然,我等着和你并肩作战。”
小女孩离开后,姬萦叫来谭细细,让他查清刚刚那小女孩的身份,若是无家可归,便送去义庄读书习武。
慕春境内的义庄里满是这样在战乱中失去双亲,无处依靠的小孩儿。姬萦派人收容他们,教给他们知识和武艺。虽然其中女孩儿占了绝大多数,但由于俱是孤儿,尚未引起反对之声。
活票席卷全国,这点钱姬萦还不放在眼中。
众人都在分发年糕,姬萦单独拿小食盒装了两份,回了节度府。相比起热闹的南院,夙院所在的东院一片清冷。
“水叔!年糕打好了,你也尝一尝吧!”姬萦笑着将一份食盒递给水叔。
水叔看了姬萦一眼,默默接过食盒。
姬萦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药釜,说:“是不是要熬好了?我一起端进去吧,正好有甜口的可以冲一冲喝药之后的苦味。”
水叔一声不吭,起身倒药,但是他没直接交给姬萦,而是找了个托盘,把滚烫的药碗放到托盘上再递给了姬萦。
“拿去吧,小心烫。”水叔的声音依然冷淡,但眼神中却有关切。
“多谢水叔。”姬萦笑道,顺便将装着年糕的食盒也放到了托盘上,端着托盘走到了徐夙隐门前,“夙隐兄,是我来了。”
片刻后,门内传来了徐夙隐模糊的声音:“……进来吧。”
姬萦走进屋里的时候,徐夙隐半躺在床上,里衣外只披着一件黑色貂褐,长发散落在柔顺的漆黑貂毛上。
姬萦制止了他起身的行为,走到床边坐下。
“我给你带了年糕来,是我自己打的呢。”她说,“等你吃完药,我们就一起吃年糕。”
即便她不说明,徐夙隐也一目了然了。
他看着姬萦,露出无奈的微笑。苍白的手指轻轻擦拭过姬萦鼻尖和面颊上的面粉。
他的触摸让她一阵心跳加速。
她故作自然地说道:“明天就是冬至了,除了年糕,你还想吃什么吗?我吩咐厨房去做。”
“有你做的年糕足以。”
待药汤半冷,姬萦催促着他喝下了那碗苦药,然后一同分吃了年糕。当两人的腮帮都被软糯的年糕给挤得鼓起来时,姬萦和徐夙隐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明天晚上……你要去逛灯会吗?”徐夙隐低声说。
“当然要去啊,我花钱办的,当然要去看看办的好不好。”姬萦风趣道。
你和谁一起去?
徐夙隐的疑问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他用力抿住嘴唇,将那句话吞回去了。
“你去吗?”姬萦看着他。
“……我不去。”他低下头,轻声咳着。
姬萦放下心来,笑道:“灯会年年有,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不过,我可是给节度府里的人放了一天假,让他们明日好有空去逛灯会。”
她陪着徐夙隐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发黄的夕阳染遍门窗,姬萦才端着托盘走出了房间。
姬萦走后,水叔忍不住走进了徐夙隐的卧房。他查看了盆中的炭火是否充足后,走到了床边,迟疑地看着床上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的徐夙隐。
“……公子,老仆有一事不明。”
水叔觑着徐夙隐神色,他并未开口说话,证明他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不想回答。可是事关公子终身大事,水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公子想和姑娘去逛灯会,为何不开口相邀?若是担心天气寒冷,身体生变,老仆会准备好手炉、暖车、厚氅毛帽,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
徐夙隐的眼神并没有从书卷上移开,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道:
“若是往年,你一定会劝我以身体为重,灯会可以下次再看。”
徐夙隐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和伤感。
水叔神色复杂,嘴唇短暂地张开了一瞬,却又马上闭上了,似乎是怕冒失的话语脱口而出。
“连你也觉得……我能看灯会的时候不多了。”
水叔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老仆不是这个意思,公子——”
“……我比你们更早预料到这一天。”徐夙隐说,“早在坠落天坑的时候,我就该命绝当场,是姬萦将我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此后强撑数年,或许是老天爷也在给我时间报恩。”
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房间,烛光摇曳不定。
“……恩报完了,我也就没有什么不舍了。”
说谎。
“比起和我这个快死的人去逛灯会,我更希望姬萦能够和一个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去欣赏那副美景。”
说谎。
他看向眼眶发红的水叔,轻声安慰道:“别为我伤心,水叔。时至今日,我已十分满足。”
除了说谎,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不想在自己走后留下悲伤,因而只能说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哪怕在她端着托盘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内心像是一片正在烧焦的草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她的手,请求她和自己一起去看明晚的灯会,可他依旧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他不能在自知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请求她留下来。
除了悲伤,他没有什么可以再给她了。
“公子——”
“出去吧。”他闭上眼,轻声说,“我想休息一会。”
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响起水叔离开的脚步声。
当房门重新掩上后,徐夙隐强撑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他把貂褐留在床上,转而披上了挂在衣桁上的大氅。
他走到燃着炭火的桌前,坐了下来,从抽屉里取出那一沓外观相似,都没有题名的写本。
他翻开还未写完的一本,继续提笔在上写下他对世界的见解。
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他都极尽详细地写了下来,只为了当他不在人世的时候,姬萦仍能从他留下的痕迹中,获得帮助。
他能够感觉到,藏在那张爽朗外表下不亚于徐籍的野心。他是大夏的臣民,是长在大夏的一部分,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没有讲过一个国家的子民,不必为一个国家的兴亡而奋斗。
不必活到必须在夏室与姬萦之中二择一的时刻,似乎是上天对他唯一的眷顾。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若有朝一日,天下能够一统,吾愿开张圣听,于经筵讲读,大臣奏对,反复问难,以求义理之当否与政事之得失,则圣学进而治道隆矣。”
他一边咳,一边写。
笔触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通过这种方式永远留在这世上。
“贪泉节度使沈敏恒、剑江节度使戚震已亡,然仍有残部,将军霍涛决事如流,应物如响,长吏宋安口若悬河,辩才无碍;”
“南安节度使崔翔宽厚清慎,麾下有一名小吏,乃是幽州柳家后人,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
“瞿水节度使张趣、白阳节度使梅召南外君子内小人,非交心之辈。”
虽然写本仍未题名,亦未点名写给谁,但一字一句,俱是他对姬萦的肺腑之言。
夙院中的灯,直到三更才终于吹灭。
翌日是冬至,自太阳下山起便有盛大的灯会,从早起节度府就热闹不断,唯有夙院一片寂静。
当太阳落山后,徐夙隐服用了水叔送来的今日第三碗药汤,一如既往的苦涩难咽,甚至比以往更加。只因今日送来蜜饯的人不在,他吃完药后,蜜饯仍留在浅碟中。
水叔撤去药釜后,院外更是安静,唯有遥远的天边,时不时传来灯会上人们喜悦的喧嚣之声。
姬萦在做什么呢,是在书房处理公务,还是应了某人之约,去了冬至灯会?
他不禁放下笔,在眼前想象起了那副画面。
烛光在青釉三足灯中摇曳,光影交错在他昳丽消瘦的面庞上。徐夙隐垂下眼眸,掩住其中情绪,压抑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卧房中。
天色应该已经暗下来了。
但夙院里的夜色却始终没有笼罩下来。
徐夙隐从书桌前起身,带着不解走向窗前。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照耀在窗棂上的并非日落,而是窗外的烛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摇曳的、温暖的、起伏不断的烛光,一齐映入他的眼帘。
琳琅满目的灯笼,挂满夙院的屋檐。长廊的楣子上,摆满盛开的兰花。美轮美奂的各式灯笼挂在上方,烛光在嫩黄的兰花上摇曳,跳跃。微凉的月光洒在四方的地上,宛如一层皎洁的银霜。
姬萦正踩在兰花中的一处空当里,努力地伸手向上,想要挂上一盏小老虎形状的灯笼,听闻开窗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踩下了楣子。
徐夙隐本能地贴近窗口,双手长伸出窗棂,一把捞住了跌向墙边的姬萦。
隔着一面半墙,姬萦落入徐夙隐怀中。
她惊诧的面容,温热的体温,手中左右摇晃不停的小老虎灯笼,四四方方的庭院上洒下的凉凉月光,还有风中的兰花幽香,一切都使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
“你……这是做什么?”他哑声道,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