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东西是她小时候的强项,只不过没想到,大了还会有偷人这一天。
江无源更是擅长隐匿行踪,南亭处出来的侍卫,每一个都是暗杀的个中好手。
两人摸到宰相府的东南风角门,江无源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就悄悄开了。两人侧着身子潜入府中,江无源不忘原样复原身后的角门。
徐夙隐所住的竹苑,姬萦是除徐夙隐以外,世上最熟悉的人。
虽然夜色深重,但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竹苑。
她走在前头引路,江无源跟在她身后,两人避开巡逻的卫队,走走停停,终于来到竹影清幽的竹苑外。
竹苑外站着守门的卫士,姬萦给江无源打了个手势,两人绕到后院,姬萦踩着江无源的肩膀跳进了院内。
“什么声音?”
尽管她已非常小心,脚踩在枯黄竹叶上的声音还是引起了守门的卫士警觉。
竹篱外的江无源从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只黑猫,放到地上,然后迅速退至黑暗中。
“……原来是野猫啊?”卫士的声音从篱笆外响起,还有他蹲在地上,兴趣盎然地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姬萦趁机往院内走去。
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头在夜色中瞄准了她,姬萦连忙扯下黑色面罩:“水叔!是我!”她低声喊道。
水叔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
“姬姑娘……”或许是夜色掩映的原因,姬萦总觉得水叔的神情有几分怪异。他的眼眶红肿,眼中布满血丝,似乎已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是因为彻夜守护徐夙隐的关系吗?
水叔没给她太多观察他的时间,朝徐夙隐的房间扬了扬下巴,随即走回了夜色之中。
姬萦怕敲门声引来院外守卫的疑心,悄悄推开房门,不请自入了。
房间内漆黑一片,唯有房角的火盆正在发出幽幽的红光。姬萦刚一进屋,便嗅到了热气中翻腾不去的药汤味。
内室之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她心中一揪,快步走进内室。
“夙隐……”
她一出声,感觉空气霎时静了下来。
徐夙隐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在内室的混沌夜色中,捕捉到了姬萦的身影。
他虽然已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姬萦放下瞬息万变的局势,跑了青州找他,徐夙隐还是忍不住喉中一堵,心痛难言。
“姬萦……”
话音未落,姬萦已来到床前。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激烈的心跳声中。
姬萦站在床前,将怔怔坐在床上的徐夙隐拥入怀中,胸口中那股缺失感,随着他的回归,被慢慢填平。
他乌黑冰冷的发,如溪水蜿蜒在她的手上。
他怎么这么冷,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我来带你回家。”她说。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细丝,轻轻撩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酸涩涌上他的心头,他努力克制着那股想要不顾一切拥抱她的冲动。
“如果你不回来——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抓回来。”姬萦轻声道,“我说过的。”
徐夙隐逼着自己,轻柔但坚决地推开了姬萦的双手。
“我不会走。”
徐夙隐的话出乎了姬萦的预料。
“你为什么不走?你在青州还有什么没办完的事?”姬萦疑惑道。
徐籍已经出兵拦截南下的匈奴,按理说来,他没有继续留在青州的必要了。
“下个月……就是我的大婚,我自然不能走。”徐夙隐避开她的目光,冷淡道。
“那不是徐籍逼你的吗?”姬萦瞪大眼睛,“我就是为此而来啊!”
“是我自愿的。”徐夙隐说。
姬萦又不傻,她马上反问道:
“你自愿的,徐籍还会派人守在你门口防止你逃跑?”
徐夙隐顿了顿:“……那是为了保护我。”
“你说这些话,难道以为真的能骗倒我吗?”姬萦不禁生出几分气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留在青州?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啊!”
“好,既然你要开诚布公,我们就开诚布公。”徐夙隐说,“你积极招兵买马,广招天下英雄,究竟是想襄助延熹帝,还是想自立为王?”
姬萦一滞,试图回避这个问题:“我从前不是回答你了么……”
“从前能回答的问题,现在便回答不了了?”徐夙隐冷淡疏离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划过姬萦毫无防备的胸口,让她心如刀绞。
他从前伤不了她的心,就像她从前也可以毫无芥蒂地骗他。
爱一个人,既是力量,也是软肋。
三长两短的鸟鸣在院外响起,那是江无源提醒她该走了的暗号。
姬萦压下混乱的心绪,低声道:“两天后我再来找你。”
“不必来。”徐夙隐冷声道,“因为我不会走。”
姬萦心痛难忍,朝他看去,却只能看见一个冷酷的侧面。她曾经看着他用这副神情面对许多无关紧要之人,而她此刻似乎也变成了这个无关之人。
他曾经在她面前展露过的温柔和暖意,似乎变成了她一个人的错觉。
“……我会再来的。”
姬萦转身离开,脚步匆匆,宛如溃逃。
“……你明知我们之间,本就会有这样一天。”徐夙隐低弱的话语从身后传来,姬萦没有停下脚步。
是啊,她明知徐夙隐是徐籍的儿子,又心系十二弟那样的蠢货,她还是期望着,徐夙隐能够冲破一切桎梏,毅然决然地跟随她。
无论她是要匡扶这将倾的天,还是成为一片新的天。
姬萦和等在竹苑外的江无源汇合,江无源看见她难看的表情,知道她和徐夙隐不欢而散,识趣地没有开口。
两人在寅初之前,离开了宰相府。在已经人声嘈杂的早市上,换上常服的他们和推着小车前往宰相府的采买人擦身而过。
青州皇宫屋顶上整齐划一的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仿佛一片片璀璨的宝石镶嵌在上面。
姬萦想象着宫中那个什么都不做就有无数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弟弟,不免心生嫉妒。
嫉妒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坐在龙椅上,嫉妒他只有一个身份,就能让徐夙隐为之和父亲决裂。
她不会放弃的,徐夙隐是他的人,她一定要带走。
当天下午,女装打扮的岳涯再次入住隔壁厢房。隔着那个圆孔,姬萦对他下达了指令:“两天后的寅初,我会带徐夙隐离开。我们在庆州城外官道上的驿站汇合。”
“这样一来,无异于对宰相、对大夏宣战……你做好准备了吗?”岳涯问。
“我已准备了十三年。”
一墙之隔的岳涯露出诧异神情,十三年意味不清,但墙壁那边,再无解释。
两天后的又一个晚上,宰相府东南角的角门又一次悄悄打开了。
姬萦和江无源再次潜入宰相府,只不过碰上徐籍书房今夜长明,府中的下人也因此还不敢熄灯,他们比上一次花费了多出三倍的时间,才好不容易避开耳目,来到偏僻的竹苑。
江无源故技重施,用夹带在怀中的亲人野猫吸引走了一名守卫的注意,姬萦趁机翻入竹篱。
竹苑内灯火通明,仿佛徐夙隐早已知道她会造访。
她推门入内的时候,徐夙隐已坐在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榻上,脚边放着一个火盆,矮几上是刚刚喝完,残渣还未完全冷却的药碗。
他看见姬萦入内,淡淡收回视线,继续看着手中那本书籍。
“行李收拾了吗?算了,你不用收拾行李,缺什么离开青州再买吧。”姬萦说。
徐夙隐无动于衷。
姬萦干脆抽走他手中的那本书。
“你以为装听不见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姬萦假意威胁道,“你不跟我走,我可以把你打晕了带走。”
烛火照亮了他脸上的冷漠,而姬萦竭力忽视着。
“你把我带走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回暮州,还和从前一样。”姬萦说。
“回不到从前。”徐夙隐冷冷接上她的话,“因为我再也无法对你的野心视而不见。”
“章合帝已经对你不构成威胁了,剩下还有一个延熹帝,你又会拿他怎么办?”
徐夙隐站了起来,忽然就变成了俯视姬萦的目光,与姬萦痛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中只有冷漠。
“即便你带我回到暮州,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你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夏室仅剩的最后一个男丁,我做不到对他视死不救。我会像对我父亲那样,哪怕在你身旁,也只会为陛下而谋划。”
“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姬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为了让你知难而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觉得我是傻瓜吗?”姬萦问。
徐夙隐沉默着看着她。
“我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回暮州,你有一百个办法今夜不在竹苑。你明明在这里等我……”姬萦抓住他的衣襟,面露悲伤,“你明明在这里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这样推开我?”
徐夙隐面无表情,却能感觉喉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滑动,那些他不能说出的话,似乎想要冲出喉咙将一切告白。
她知道他有苦衷,哪怕他已经摆出最伤人的面孔来面对她,她依旧相信他有苦衷。
“……因为我累了。”他哑声道。
他累了。
一个人走在无边的孤寂中,向着没有意义的终点,只为了他人的期待而活。他累了。
他其实并不想在这样无尽的病痛和喝不完的苦药中苟延残喘,也无心在乱世之中建立霸业,他只是不想让生母和水叔这样想要他活着的人悲伤,也不想让夫子托付给他的遗愿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