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骑马走在马车身侧,对坐在辕木上的梦觉道:
“大师既然常在小书州,定是对小书州十分了解了,可否帮我辨认一幅画的所在?”
“贫僧不敢说十分了解,只是可以一试。不知是什么画呢?”梦觉疑惑道。
姬萦从袖中掏出那张浮现在玉玺上的局部山水画,递给梦觉。
“这是前朝画家张瑞的《小书州见雪》一角,我想知道这是哪里。”
梦觉看着那幅画,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画上的风景……贫僧很确信见过。只不过,贫僧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真的吗?”姬萦精神一振,“你再好好想想。”
梦觉绞尽脑汁盯着那幅画,许久后,仍未抓住那忽现的灵光。
他面有愧色地把画纸递回,诚恳道:
“抱歉……贫僧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景。”
姬萦拿回画纸,按下失望,安慰着一脸愧色的梦觉:
“没关系,大师什么时候想起来,一定要告诉我。”
“一定。”梦觉严肃地点了点头。
到了小书城外,姬萦等人绕过守城的匈奴,来到紧闭大门的北城门,守城的士兵迅速发觉了他们的存在,墙垛上的一把把长弓都已蓄势待发。
梦觉一人下了马车,独自向城门走去。
他独特的衣装,手中醒目的禅杖,还有头上的戒疤,都让人对他的身份一目了然。
姬萦远远看着他挥舞手臂,似乎是在和城墙上的士兵说着什么,过了一会,一名将领模样的人出现在城墙上,两人交谈片刻,将领朝姬萦等人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大喜过望,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梦觉转过身来,朝姬萦他们招手。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过的缝隙,姬萦等人驱马前进。
在城门下,姬萦看到了先前在城墙上的那名将领,他主动引着姬萦往里走去。待城门重新关上,姬萦翻身下马,后者终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抱拳行礼,掷地有声道:
“小书州皂班衙役蔡理群,见过铁娘子!蔡某代城中百姓谢铁娘子义薄云天,愿意襄助小书城!”
“无需多礼,我是应梦觉大师的要求前来此处。待击退围城匈奴,我们还另有要事。”话先说在前头,明明白白告诉蔡理群她在小书州待不了多久,姬萦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地图在哪里?”
“军议帐请!”蔡理群抬手相邀。
姬萦本来没打算带徐夙隐,因为她承诺带他离开青州并非是为了自己的霸业,徐夙隐却主动下了马车,披上水叔展开的大氅后,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想一个人去哪里?”他淡淡道。
姬萦惊讶地望着他。
因为他藏在大氅毛茸茸袖口里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以为你不想……”她怔怔道。
看着她至今仍神色懵懂,徐夙隐不禁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既然自愿跟你走了,就不会再说什么不愿。”
姬萦先是不解,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终于决定助她争夺帝位成就霸业!
徐夙隐看着她乌黑明亮的眼睛,随着他的话语涌出一片亮晶晶的快活,她这般好懂,又这般可爱。无论她为什么瞒着自己,都一定有她的道理。徐夙隐心中不禁一软,唇畔也隐有笑意。
厚重的毛料挡住了他们的互动,蔡理群只是略有疑惑地看着徐夙隐,不知这位清贵非凡的公子又是何人。
徐夙隐松开姬萦的手,转身向蔡理群揖了揖手。
“初次见面,在下慕春节度使麾下军师,尹逸世。”
蔡理群恍然大悟,连忙又是一抱拳:“原来是节度使大人身边的军师!”
姬萦二人被迎入军议帐,其他人便没什么事了。水叔和江无源尽忠尽职地守在军议帐外,仿佛两尊门神。
姜大夫独自一人闲着无聊,不知不觉踱步到了伤兵营。他袖手旁观了一会,忍不住发表了三言两语,结果只有指导之意的他,就这么赶鸭子上架成了治疗伤兵的军医。
梦觉则在帐外为已经牺牲的士兵念经超度,满脸悲伤。
姬萦和徐夙隐来到小书城之后,原本僵持的战局很快动了起来。
如梦觉担保的一样,蔡理群是个心胸宽广的豁达人士,毫无芥蒂地放手了指挥权。他原是小书城的皂班衙役,平时就多受百姓爱戴,小书城沦陷后,他一直在到处活动,组织民间反抗,直至本月,终于起义夺下了小书城。
敌方指挥将领是三蛮中也叫得出名号的名将呼延觉罗,此人阴险狡诈,蔡理群能在呼延觉罗的手下坚持数日,已是出人预料。
对此,蔡理群有些羞愧道:“实不相瞒,其实小书城能坚持到现在,并非我之功劳。而是每到危急时分,都会有一只信鸽带回密信,信纸上不是写着第二日呼延觉罗的行军安排,便是如何破解攻城阴谋。”
“一开始,我也不敢冒然相信,但走投无路之后,不得不采取上面所说的办法。如此几回,才能坚守小书城到现在。”
“这暗中相助的人可有透露自己身份?”姬萦好奇道。
“未曾透露。”蔡理群一脸困惑,“至今我也不知对方身份。”
这就有趣了,不知那名暗中襄助的神秘人究竟是谁,能够对呼延觉罗的军事安排了若指掌?
是敌方的叛徒?还是我方的内应?
三日时光如白驹过隙,徐夙隐深知匈奴擅长野战,马背之上无人能及,于是他另辟蹊径,利用城池的坚固与地利之便,设下了重重机关与伏击。
第一日,当匈奴大军如潮水般涌来,企图以强攻破城之时,徐夙隐早已命人挖掘深沟,布下陷马坑,使敌骑无法保持冲锋之势。同时,城墙上箭雨如注,檑木礌石从天而降,将敌军攻势一一化解。
第二日,徐夙隐遣出一支轻装快骑,由姬萦亲自率领,趁着夜色袭扰敌营,烧毁粮草,制造混乱。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匈奴上下措手不及,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地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士兵们四散奔逃,自相践踏,军心大乱。
第三日,匈奴重整旗鼓,准备发起总攻,小书城的大门却忽然大开,姬萦所率领的军中精锐手持长枪,身披重甲,如同一道黑色洪流冲出城门,直扑敌阵。
根本没有想过守军敢出城迎战的呼延觉罗,被这出乎预料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姬萦一马当先,以雷霆之势突破敌军防线,与匈奴短兵相接,展开了一场血肉横飞的殊死搏斗。与此同时,城头上的弓箭手与投石机也开始了精准打击,将支援的匈奴骑兵一一击退。
三日激战,城下堆满了匈奴攻城失败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大地。
终于,匈奴敲响了撤退的锣鼓。
小书城上欢呼震天。
当天晚上,蔡理群在衙门里设宴单独宴请姬萦一行人,陪同的还有身穿袈裟的梦觉。蔡理群单独在他面前摆了一份斋菜。
酒过三巡,蔡理群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开口了。
“铁将军,蔡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蔡某虽有心在山海关一带的失陷州城组织起义活动,但蔡某人低言轻,缺乏号召力。蔡某曾听人说起慕春节度使姬萦大义驰援竟州的事情,小书城也愿挂起慕春的旗帜,恳请姬将军的庇佑。铁将军回到慕春之后,可否向节度使禀明小书城的情况?”
送上门的城池哪有不要的道理?
更何况小书州位置重要,紧邻山海关,这片失地姬萦早晚是要收回来的,先让蔡理群在其中活动,于她并无害处。
“蔡将军侠肝义胆,我焉有不应之理?”姬萦说,“待我返回慕春,一定会如实禀告节度使。”
蔡理群大喜过望,连忙抱拳说道:“那就仰仗铁将军了!”
姬萦正要说话,一名小兵慌慌张张地前来报信。
“将、将军们!外面来了个人,说是信鸽的主人!”
小书城官衙大门外,两座石狮子遥遥相对。月光如轻纱般洒落,银辉洒满整个青石板路,将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幽光之中。
姬萦和众人接连走出官衙大门,都看见了门外头戴帷帽,背对而立的那个纤弱身影,她静静地站在一匹雪白的良驹旁,仿佛是从画卷中走出一般,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随着姬萦等人的脚步声响起,她转过身来,一袭素色的衣裙随着夜风飘逸,如同月下仙子,超凡脱俗。
竟然是一别多时的冯知意!
……
姬萦心弦震动,脱口而出:“冯姑娘!”
冯知意的唇边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轻盈地福身一拜,声音如同春水般柔和:“知意见过大人。”
岁月悠悠,自青州一别,时光荏苒已逾一年。冯知意的容颜依旧,但是眼神中仿佛无处凭依的那股孤单,却已经不在了。
姬萦疾步上前,紧紧握住冯知意的手,喜悦与忧虑交织在心头:“自你离开后一直没有消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信鸽的主人’是什么意思?这段时间暗中帮助小书州的神秘人就是你吗?”
“说来话长,我也没有想过会在小书州遇见大人。”冯知意笑道。
姬萦轻轻捏了冯知意的手一把,低声道:“我在这里的身份是铁娘子,徐夙隐是尹逸世。”
冯知意颔首,嘴角的笑意更添几分深意:“知意心中有数。”
二人并肩步入官衙,姬萦向蔡理群引见这位旧识。
“这是我从前便认识的冯知意冯姑娘,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事,一直给我们送情报的竟然是老熟人。”
蔡理群听闻是冯知意一直在给他们传递情报,连忙一脸恭敬之色的抱拳道:
“原来是姑娘一直在帮助我们,在下蔡理群,替小书城中的所ῳ*Ɩ有百姓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这本就是我身为汉女所应该做的。”冯知意摇了摇头。
蔡理群连忙将人请进内室,一同宴请。
饭桌上,蔡理群忍不住好奇,问冯知意:“听说呼延觉罗两月前掳走一名汉人琴女,对她异常宠爱,不知……”
“此人的确是我。”冯知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蔡理群感慨万分,心中已脑补了一大篇孤苦艺伎被蛮夷所掳,受尽折磨的痛苦往事来。
“原来姑娘是为了逃脱呼延觉罗魔爪,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仅救了自己,也救了岌岌可危的小书州……”
“将军这就说错了,”她说,“呼延觉罗两个月前能在福来客栈见到我,只因我在福来客栈等了他两个月。我若想走,呼延觉罗也留不住我。就像今夜这样。”
“冯姑娘为什么要特意让蛮人掳走自己?”蔡理群大吃一惊。
“国家兴难,匹妇有责。即便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亦有力所能及之事。”冯知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让在座众人都为之一震的话语。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其中包含了多少冯知意的卧薪尝胆,舍生忘死。
时人重之若命的清白,却被她以这般轻松的语气说出。
蔡理群怔了片刻,肃然起敬,起身向着冯知意再次深深一拜——
“姑娘深明大义,请受蔡某代城中百姓一拜!”
碍着蔡理群在场,冯知意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到小书州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姬萦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样一条路。
待到酒足饭饱,蔡理群识趣地借口酒醉,结束了宴会。
姬萦看向脸色嫣红,神色却无一丝醉态的冯知意,说:“去后院吹吹风?”
冯知意嫣然一笑,右眼下方的泪痣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