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源从竹上摔落,翠绿的雨从天而降。
他落到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从他的衣襟里,滚出一串红色糖葫芦。
重剑的剑锋停在江无源面前,姬萦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你……你的剑术学得很好……”江无源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此时再出世,也可保护自己了……”
除了一开始的震惊,江无源心中更多的竟然是解脱。
江小萦是一个谎言,一个说谎者和受骗者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以他之细心,就算一开始被骗倒,也不至于在之后九年间都一无所察。那么多的疑点被忽视,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见。
如果江小萦还是姬萦,他是该下定决心杀了她以绝后患,还是再一次拜托姜神医施术让她忘却前尘?
地窖里的那一幕,不仅是姬萦的噩梦,也是他的噩梦。
地窖里那遍地的血,散落的银针,铁链上斑斑点点的血迹,石床上的凹陷,还有从少女头发丝里渗出的血迹,是江无源午夜梦回最怕的地方。每到梦境最后,姬萦染血的脸都会和亲妹妹的脸重合。
他为姬萦所做的自以为对的一切,真的对吗?
他无数次扪心自问,始终得不到答案。
直到姬萦的剑尖对准自己,将他从日复一日的拷问中解救出来。
他真正的妹妹江小银和双亲早已死在蛮夷手下,他尽力描绘的江小萦,只是自欺欺人的一个梦。
梦早晚会醒。
死在姬萦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他闭上双眼,静待生命的结束。
等了许久,江无源都没有等来姬萦的最后一击。
在令两个人都度之如年的刹那,姬萦眼中浮现出过去种种。
地窖里百针刺体,痛不欲生的时刻,她险些用烛台结束自己的生命。江无源无视她的意愿,强迫她遗忘过去的痛与恨,都是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动力。除此以外,她剑指江无源,想起的还有他两次放她一条生路,毫不藏私教授一身武艺,以及九年间属于江小萦的无数糖葫芦。
即便是地窖里生出滔天的恨意,经过九年的洗涤,也已经淡了。
杀他,对她的目标有用吗?
姬萦叩问自己。
没有。
留着他,却或许有用。
虽然自己并未察觉,但姬萦已经开始用和常人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了。
江无源睁眼时,她已放下重剑。
“……为什么不杀我?”江无源怔怔道。
“你也未曾杀我。”姬萦说。
第13章
姬萦拿出长绳,像当初江无源对她做的一样,把他的双手双脚绑缚起来。姬萦特意将绳子系了死结,除非傍晚打水的小女冠经过,江无源都只能乖乖呆在这里看着她远走高飞。
“我问你,天京城当真破了?”姬萦问。
江无源神色一黯,国破的痛苦和不甘浮现在他脸上。
姬萦将重剑随手插在地上,盘腿而坐。
“和我说说现在的局势。”
江无源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十多天前,盘踞关内的朱邪部、处月人、匈奴在距离天京只有百里的白马洲造反,消息还未传到天京,三蛮大军便已长驱直入。南亭处官员全军覆没,陛下也在其中……”江无源极力隐忍,还是难掩声音里的痛苦和愤怒,“陛下早早发出勤王令,诸侯的军队却隔岸观火,按兵不动……直到陛下遇害,大军就驻扎在一城之外的青隽节度使徐籍才姗姗来迟。”
“徐籍居心叵测,出兵勤王别有用心,徐军在找到唯一活着的十二皇子后,立即放弃天京城返回了青州。如今,新帝登基,年号延熹,皇后乃徐家女。”
江无源冷笑一声:
“徐籍宣称传国玉玺在天京之战中遗失,但其中真假,谁又知道?徐籍父女分别把持延熹帝的前朝后宫。朝廷大臣有出言反对的,都被其用铁血手段镇压。”
“宫里的其他人呢?”姬萦问,“母后身边的竹乐姑姑,御膳房的宫女阿荻——”
江无源打断姬萦的话。
“就连后宫嫔妃都难逃劫难,更何况是那些宫人。总管太监李拥被朱邪部首领之子沙魔柯剥心掏肝……至于竹乐,早在皇后薨时,便追随而去了。”他面露悲哀,“三蛮攻进皇城后,宫里的千秋湖飘满死尸,就连护城河也被尸体堆满了……”
姬萦听完愣在原地,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等到平复了内心物是人非的怅然,她再度振作起来,把重剑背回背上。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能忘了——她弯下腰,摸走江无源身上所有银两。
“你要去哪儿?”
“你不用知道。”
她回到白鹿观,得知彩圆被叫去清扫厢房了。其他胆战心惊的小女冠聚在万法堂祈祷三蛮的战火不要烧到白鹿观,无人在意去而复返的姬萦。
姬萦拿着铲子去了后院,挖出歪脖子树下埋藏多年的木匣。
天下至尊至宝——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谁也不知道此刻就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中,他们以为是天京之战中遗失的,做梦也想不到她已经作了传国玉玺十年的主人。
她抱起木匣回到房中,操纵着两个皮影人开启夹层,看见传国玉玺还如十年前般翠绿欲滴。
一抹复杂的情绪打乱了她心中的兴奋和喜悦。
母后当初为什么会让她带走这枚传国玉玺呢?是对父皇的报复,还是期望这枚天下至宝能够给她带来一丝庇佑?
不论如何,这枚玺印,现在是完全属于她的东西了。
她合上夹层,重新关上木匣。
姬萦在白鹿观生活了九年,走的时候,除了来时就有的木匣,什么都没带走。
姬萦头也不回离开了白鹿观。
狗皇帝死了,天下大乱,对她来说似乎不完全是个坏事。
浑水,更好摸鱼。但如今徐籍捏着十二皇子,她若冒冒失失公开身份,定会成为徐籍的眼中之钉,也会成为其他势力眼中的案板鱼肉,争抢对象。
姬姓在大夏不算少见,她也不怕一报姓名就被联想皇室,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扮猪吃老虎积蓄实力,等到有逐鹿天下的实力时,再公布身份作为助力。
姬萦思定未来的方向,接受了局势大变的现实。下山之后,她用江无源的钱在酒楼大快朵颐了一顿。
吃饱喝足,她来到县上集市,打算补充好物资再上路。
连山上的白鹿观都知道天京城破的消息,山下的城镇更是传得人尽皆知。
白鹿观所在的鲁平县,平时也算热闹,姬萦今日下山,不但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就连仅有的行人也大多面露忧惧,行色匆匆。
进城的时候,城门处堵了一条出城的长龙,排队的百姓个个拖家带口,大包小包,一看就是要外出躲避战乱的。
可天下之大,皇城已破,还有哪里能保平安?
姬萦背着用布条缠着的重剑,又穿着女冠的道袍,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她无视周遭目光,怀着刚刚逃出牢笼的雀跃心情,来到街上唯一开张的饼铺。
“大娘,素烧饼多少钱一张?”
“十二文一张。”卖饼的大婶一边在木案上甩着雪白的面团,一边抬眼瞅了姬萦一眼。
“怎么涨了这么多?”
上个月她还听负责采买的小女冠说,山下的素烧饼六文钱一张,怎地今日对她就是十二文一张?
姬萦不依了,觉得这大婶的心喝了墨水。
“要打仗啦,价格能一样吗?”卖饼的大婶白她一眼道,“现在十二文不买,以后二十文都买不到。”
“这位姐姐,小冠是给观中仙姑采购的。”姬萦双手合十,一脸真诚道,“我看姐姐天庭饱满,红光满面,想来是受三清道祖照拂,不久必有好事发生。若是想好事成双,姐姐给我结个善缘,半价卖我几张饼子,小冠可以做主,将姐姐的饼子加入道祖的贡品里。道祖每日享用香火,第一缕就是姐姐的,这样还愁一家不会平平安安,万事顺遂吗?”
姬萦离开饼铺的时候,包里揣着十张半价烧饼,卖烧饼的大婶热情地叫她下次又来。
不管传言怎么样,她还是想亲自回天京看看。这十张素烧饼,是她给自己在路上准备的干粮。
姬萦问了几个路人,找到鲁平县的马站,没想到不仅烧饼的价格水涨船高,就连马匹的价格,也是坐地起价。
平时五十贯就能买到一匹老马,如今要一百贯才肯卖。
一百贯,刚好是姬萦从江无源身上搜出来的银两。别说姬萦买了烧饼没有一百贯了,就算是有,她也没有钱再去喂一匹马。
马站里的马屎很臭,但姬萦的笑容很甜。
“这位大哥……”
她双手合十,想要故技重施。
“我信佛。”卖马的老头冷酷无情地打断姬萦的话。
姬萦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可恶的老头。
一番权衡,姬萦只好放弃骑马赶往天京。
她正要离开马站,那不近人情的老头忽然叫住她。
“你是山上白鹿观的?”
姬萦的穿戴是最常见的初入门女冠衣饰。鲁平县就那么一个女冠观,老头认出她来自白鹿观,也是情理之中。
“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下山的?”老头蹙着眉头,“我听人说,有一支几百人的三蛮向着山上去了。”
姬萦停下已经迈出的脚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吧。”老头好心劝了一句,“不是老头我心狠,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上忙,这两日最好就歇在县里,别回观里了。”
老头长叹一声,忧愁道:
“这里离天京太近了,鲁平县也不完全安全。我已经脱手了马站,打算明日一早带着家人——哎,小道长,你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