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敏并未对“暴民”这一词发表置疑,仿佛他和张绪真已经在刚刚那一个眼神交汇中取得了共识。
“要是每个女人都像这铁娘子一样,说造反就造反,说起兵就起兵——这世道岂不是要大乱了?”他说完,特意看了姬萦一眼,笑道,“明萦道长,我说的是这铁娘子,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的实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
姬萦没搭理他,她看着张绪真:“张将军,以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张绪真并未迟疑,显然是对策已在心中。
但他并未直说,而说缓缓道:
“如今这些暴民已经取得重大胜利,是不可能乖乖将胜利果实交出来的。但任由他们占据洗州城,于我们而言,与落在朱邪人手中也无甚差别。”
“既然不肯主动交出来,那就让他们不得不让出来。”徐见敏冷笑道,“一群暴民,难道还想占地为王,画地而治不成?”
姬萦看不下去,终于说道:“他们本是洗州百姓,起兵对抗朱邪,应是起义军才对——”
“明萦道长,你难道没听斥候说,那领军的曾是压寨夫人吗?”张绪真一脸耐心,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孩童,“一个土匪是暴民,一个土匪带起来的非官府军队,不是暴民造反是什么?”
“可——”
“明萦道长。”张绪真再一次开口,只是这次的神色已冷淡了许多,“你修道多年,难道还没修掉妇人心肠吗?”
军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留张绪真和徐见敏继续商讨如何偷袭铁娘子军,姬萦脸色难看地走出了帐篷。她心中烦闷又憋屈,拿着剑匣到营地外的树林里,用练剑来排解心中的不快。
剑匣劈砍,风声呼啸,她的动静吸引了就在不远处觅宝的秦疾。
他一手拿着两根长短不一的光滑树枝,一脸诧异地走出草丛。
“姬姐,你怎么也出来了?”
姬萦放下剑匣,用衣袖擦掉额头的汗,避重就轻道:“我有件事想不通,干脆出来透透气。”
“是什么事情?”秦疾立马关心地问道,“某能否为姬姐效劳?”
姬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应当如何,又怎么能安排你为我效劳呢?”
秦疾见状,脸上也染上姬萦的苦色。
“要是徐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帮姬姐的忙。”
是啊,如果徐夙隐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姬萦不禁想到那个留在暮州的风淡云轻的身影。
如果是他,一定能想到许多万全之法吧?
但很快,姬萦警醒地擦掉了心中的这种想法。
人才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她不能因为使用工具就忘记了双手的存在,她真正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她虽然没有徐夙隐那么足智多谋,但她也有一个徐夙隐没有的优点,那就是不懂得何为放弃。
“秦弟,多谢你,我已想通了!”
秦疾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看着姬萦匆匆往营地方向走去。
姬萦径直造访了张绪真的帐篷,她知道,此人才是青隽军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要想让青隽军改变主意,她先要说服张绪真改变主意。
第71章 第89、90章
“稀客,稀客——姬将军请坐。”
张绪真热情地接待了姬萦,仿佛军议帐内的讽刺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姬萦知道张绪真对自己的才能感兴趣,明里暗里几次递过招揽之意,因而她也省略了铺垫的过程,深深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
“大将军,你应当知道末将所来何意。但你却不知道,末将究竟是为何阻拦。”
张绪真并没有多少神色变化,似乎已经预料到姬萦会有此一访,他笑着拉开木椅,请姬萦坐下。
“道长坐下慢慢说吧。”
姬萦坐下后,原本还有些没底的心情,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想起了在竹苑里接受的种种教导——徐夙隐翻开一本本各异的书,将其中晦涩的文字,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他从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他教导她认识事物的本质,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姬萦从徐夙隐身上看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脱世俗的“道”的存在。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他平静的内心中激起波澜。和充满不甘和愤恨的她不同,徐夙隐接受了一切落到他身上的命运,无论是身体上的病痛,还是至亲之人的猜忌和厌恶。
他接受了一切。
而姬萦,绝不与命运和平共处。
她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宁静中,看着对面张绪真的眼睛,镇定自若地开口了。
“绪真兄,小冠出言阻扰,实在是不忍见到如将军这般出色的人才,因为一次无意之举,而被宰相厌恶啊。”
姬萦的发言出乎了张绪真的预料,他本以为,她会为铁娘子说情。
“哦?这是为何?”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朱邪人残暴无仁,积失百姓之心,因而才有洗州起义。人们思念夏朝的管制,非是一日两日,铁娘子能够带领百姓反抗朱邪的暴政,也是因为百姓们盼望着回到陛下和宰相的宽仁之中。”
“也正是因为如此,宰相才会出兵收复洗州——宰相听到了万民的请求,并且予以回应。有言道,夫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与也。对百姓而言,宽仁厚德,雄才大略的宰相便是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人。”
“宰相若要在乱世当中成就霸业,必当下顺民心,上合天意,功乃可成。大将军乃是文武双全之人,此中道理,不会不懂。铁娘子虽然出身卑贱,乃乱民之妻,然她身后的万千百姓,却是响应朝廷号召,拿起武器对抗蛮夷的忠勇之士。”
“若大将军负强恃勇,以武力征服了这支对抗朱邪人的义军,虽然可以得到洗州城,但却会失了民心。以秦、项之势,失去民心尚且一败涂地,况且他人?”
“若因大将军的缘故,宰相失掉民心,宰相难道就不会因此迁怒将军?”
张绪真闻言沉默半晌,以一种全新的审视目光看着姬萦。
“没想到道长除了武力惊人以外,连口才也不遑多让。”他说,“我也不愿多生事端,但山贼历来贪得无厌,铁娘子看到胜利就在眼前,我让她交出兵力,让出洗州,难道她会乖乖离开吗?”
姬萦适时地拱手请命:
“小冠愿意先前往安乐县与铁娘子会面,说服铁娘子以大局为重。如果铁娘子负隅顽抗,便是心怀反心,届时大将军出兵才是师出有名,顺应人心。”
张绪真沉吟了一会,在心中默默衡量厉害。姬萦的提议,对他并无害处。
“既然你有心要给铁娘子一个机会,那就去吧。”他说,“青隽军抵达安乐县应是三日后,三日后,若你还未归来,我会直接攻打铁娘子军。这一点,道长没有意见吧?”
“小冠悉听尊便。”姬萦低头道。
走出主帐后,姬萦召集了她的心腹干将们,将自己要独自前往安乐县的决定告诉他们。
“姬姐,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某和你一起!”秦疾气壮山河地说。
“你呆在大军里。”岳涯先说出了姬萦要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任何一个人去了,都只会是姬萦的负担。”岳涯冷冷道,“没有我们,姬萦可以在万人之中进出,若要分神掩护我们,她还能全力以赴吗?”
秦疾哑然。
孔老一拐杖敲在孔会头上,打断了他的毛遂自荐。
“你小子,连秦疾也比不上,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爷爷!”孔会捂着脑袋,一脸不服气。
姬萦安抚众人,也开口道:“就如岳弟所说,此行还是我单独前行更加方便。诸位留在大军中,也好留意军中动向,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我跟主公一起去。”江无源在此时说道。
“我不是说了么,我……”
“我跟你一起去。”江无源再次说,语气坚定,似在说既定之事。
木面具下的眼睛,如同燃着不灭的火焰,灼灼生辉地注视着姬萦。
“我精通刺杀和逃生技巧,在独自生存上面,不比你差。”他说,“我无需你的分心照顾。”
以江无源的性格,如果她执意不让他跟来,他也会悄悄跟来。
姬萦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带上你。”
最终,姬萦和江无源一人一马,离开了青隽军大营,在傍晚的夕阳中,向着前方的安乐县疾驰而去。
马蹄飞扬,尘埃四散,姬萦和江无源一前一后地奔驰在狭窄的山路上。
姬萦看向稍微落后两步的江无源,夕阳映红了他身上的盔甲,连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好像也染上了温度。
她笑着说道:“江兄,我想起了你带我去白鹿观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磨动你教我骑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我已经能骑在你前面了。”
江无源没有说是他特意落后两步,但他在面具下伤痕累累的面孔,却不自觉浮出了一丝微笑。
“那时的你,是我见过最倔的姑娘。”
“现在呢?”姬萦笑着朝他看去。
“现在也是。”
姬萦故作遗憾:“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我已经变成一个八面玲珑的大人了呢。”
江无源在面具下也笑了。
“你虽然看上去更世故了,但内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
“真的吗?”
迎着姬萦黝黑明亮的瞳孔,江无源轻声应了一声。
“我们两个人都没变,”姬萦转回头,看着前方蔓延而出的山路,笑着说,“真好。”
……
是夜。
洗州城守军营地内灯火通明。
一名瑟瑟发抖,恐惧不已的汉民被推上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