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丈一派的官员的启奏如同学雪花片片,小至地方官任免,大致黄河水患,官员好似在这一日都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事事都要皇帝来拿定主意。
偏偏当初是皇后的父兄让他站稳了根基,坐上了皇位,这国丈和国舅爷还是他的外祖和亲舅,就算心里憋屈,他也不能拂了他们面子。
好不容易下了朝,皇帝在第一时便敢到了长春宫,派了身边亲卫仔仔细细的搜宫,就怕皇后的人在长春宫留下了什么猫腻。
毕竟皇后意图栽赃贵妃,也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之前就曾经在贵妃的寝殿找出合欢香和巫蛊娃娃,两次都是鹿鸣警觉,在皇后带人来搜宫之前,把这些害人的东西给扔了出去。
“染染……”鹿壑的双眼微红,难受的望着舒染染。
舒染染别开了眼,漂亮的眸子里面有着一闪而逝的水气,本以为面对皇后的蛮横和刁难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心中的委屈却是怎么都无法散去。
当年还是陈王嫡次子的鹿壑随着父兄参加秋狩,第一眼见到沐恩侯府的嫡女舒染染便一见钟情,接着便求着父亲为他求娶。
沐恩侯府那时风头正盛,舒染染又貌美多才,想要求娶公子可以绕皇城一圈,嫁皇子都使得,可她偏偏选择嫁给了爱情,央着父亲允婚。
陈王的封地偏远,离京城很远,她不辞千里到了那穷山恶水之处,嫁给了心爱了男人。
两人有过恩爱情浓的时候,只可惜好景不长,陈王世子醉后纵马,掉入沟里头摔断了脖子。
陈王妃,也就是现今的逸宁皇太后心中大恸,而后鹿壑被迫娶了太后娘家侄女为侧妃。
逸宁皇太后本来对这个次子的婚姻不在乎,后来因为长子身亡,她便开始强势介入次子的后院,不让儿子宠幸心爱的女人,逸宁太后凶悍,鹿壑又不是太要强的性子,再加上孝字压在头顶,便让舒染染多年来承受着满腹的委屈。
最后在皇帝登基的时候,逸宁太后更是用母家的战功,逼着自己的儿子立侄女为后。
偏生,那时候沐恩侯府已经没落,沐恩侯是纯臣,在夺嫡之际没能成为鹿壑的后盾,在朝堂上也没有出彩的表现,沐恩侯女不堪为后的说法甚嚣尘上,新帝迫于压力,只能贬妻为妾。
鹿壑很爱、很爱舒染染,可是他没有能力保护她,更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俩的儿子,所以他才把善鸢寄在贵妃膝下,盼着两个孩子结为亲家。
舒染染越过了皇帝,甚至没和善鸢说上一句话,直走向自己的寝殿,那殿门就这么在鹿壑的眼前阖上了。
鹿壑想要敲门,手却是停在半空中,“染染……”他的声音哀切,可是回应他的是里头的一阵无声。
善鸢走在鹿壑身后,望着那扇门,脸上的神情彷徨茫然,仿佛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你义母她怎么了?”鹿壑无奈地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居然和善鸢有些神似,只是他更近似是被主人抛弃了的小奶狗,无助的很。
善鸢大概猜得出舒染染为何心情低落,可却又不好说得太明白。
要说是因为皇后揭露了她打算嫁入世族?又或者该说是因为皇后对贵妃多年来的打压让她心里厌倦了?
其实鹿壑也该明白了,在这份爱情之中,舒染染已经受尽了委屈,没有当年那份深情了,是鹿壑苦苦的哀求着她嫁给他,却没能保住她正妻的身分不说,还得要鹿鸣这个当儿子的拼搏出一条血路。
鹿鸣越是成材,贵妃越是安全,可是这安全的背后是斑驳的血泪,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深的愧疚和担忧。
鹿鸣越是成材,对鹿鸣就越是危险。
鹿壑并不知道,光是从边关回到京城,鹿鸣就因为刺杀而受了重伤,善鸢不过是浅浅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样的伤势十分严重。
舒染染身为母亲,孩子就是他的底线,她可以忍受皇后处处打压,却无法忍受皇后一脉的人隔三五差的伤害鹿鸣,“义父,义母想来是有些疲累了,恐怕是不想见您,您让义母静一静,隔几日再来吧……”
女子当以夫为天,就算是皇后也要想方设法讨好鹿壑,可是舒染染不用,在这皇宫里敢这样给皇帝甩脸子的,也只有最得圣宠的贵妃娘娘了,可是盛宠又如何呢?依旧只是个妾室,躲不过皇后这个正室的糟蹋,依旧得对皇后执妾礼,亲生儿子只能喊她母妃,却得喊那皇后一声母后。
鹿壑多想闯进舒染染的寝房,可他却不敢在他们越来越浅薄的情分上面冒险了,“那……鸢儿多宽慰你义母,义父还有奏章要批,先回太极殿了。”鹿壑垂下了眸子,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了,看着竟是苍老了几分。
鹿壑对善鸢一向疼爱,就算这份疼爱不是那么的纯粹,善鸢依旧觉得于心不忍,可几番张嘴,愣是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她行了一个礼,“儿臣遵旨,定会好好宽慰义母。”这一声儿臣应该要是臣女,可是在鹿壑的坚持下,她已经改口多年,如今想要再改也是难。
第十章 亲自开口
在皇帝离去以后,整个长春宫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长叹了一口气,善鸢和丝韵、竹声来到了小厨房,动手处理起她摘的楮实子,将那些果子熬烂做成果浆,毕竟话都说出去了,她还得熬一罐给襄湘公公呢来圆自己说的那些谎。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谎言。
这些日子里,舒染染可以说是要为鹿鸣操碎了一颗心,都上了年纪,眼睛也熬红了,她瞧着是真的心疼,也早早有熬果浆的心思,今日的插曲,倒是让她提早把想做的事情给办了。
善鸢到了晚膳时刻才得到贵妃的召见,她那时已经把果浆熬好,她熬了三罐,一罐送去了襄湘公公那儿,另外一罐留给了贵妃,还有一罐她打算放上一放,等下回去路鸣府上的时候,送过去。
颂仪来找善鸢的时候,善鸢差点把手上的罐子给摔了。
今日皇后说出那番话的时候,颂仪也在,善鸢知道贵妃对他的期待,如今看着颂仪,她心里都有些发虚。
“义母找我?”她睁大了杏眼。
颂仪看他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好笑,“那当然,贵妃惦念着郡主,怎么可能不和郡主一起用膳?”好笑又心疼。
这些年善鸢没少帮衬着贵妃,一次一次在皇后的虎口下求生。
颂仪也照顾善鸢很多年了,一路看着她长大,哪里不知道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她是个下人,不好置喙太多,只是柔声道,“贵妃娘娘如此心疼郡主,不管郡主做什么样的选择,她都不会真的怪罪郡主的。”
颂仪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善鸢心里便难受了起来。
她也不想让舒染染失望,可是感情的事情,那是最由不得人的。她也不能强按牛头喝水啊!
晚膳自然是色香味具全,可贵妃和善鸢两人满腹心思,这一餐用得多不多。用完膳以后,贵妃才开口问道,“姬公子的事,可为真?”
善鸢虽然早就有了觉悟,知道舒染染肯定有此一问,可真的被问到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难以启齿,“是真的。”
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垂下了双眸,双手紧紧的攒着自己的裙子。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寄人篱下,又或者有其他原因,善鸢从小就极力地让自己当一个拔尖出众的孩子,半分不想给舒染染丢脸,每当有人称赞她,同时称赞舒染染很会教孩子的时候,她心里就特别高兴,与有荣焉。
她让舒染染失望了……
“你打算何时,才要自己对义母说?”舒染染脸上没有愠色,反而看着很温柔,她的语气也不带指责,可是善鸢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本来……是要等姬伯母进宫禀告淑妃娘娘,再由淑妃娘娘转知义母的。”一方面,婚姻大事本就该由长辈出面,另一方面则是淑妃和舒染染交好,她觉得透过淑妃,舒染染比较有可能会答应。
舒染染养了她这些年,也跟她亲娘无异了,她的婚事,还是得由舒染染作主,而如今舒染染被皇后打个措手不及,竟是因为她心存逃避所导致。
她不曾想过,或许淑妃已经悄悄投向皇后那一头也说不定。越是这么想,善鸢越是难受。
瞅着善鸢的模样,舒染染心口抽疼了起来,如果可以,她想成全善鸢的,可是她也是身为娘亲的人,她心中也有属于她的自私。
沉默了好半晌以后,舒染染才再度开口,她的嗓子年轻娇脆,里头透出了一股化不去的哀伤,“鸢儿,很喜欢位姬公子?非他不可吗?”
舒染染的问句,对于善鸢来说,有如千金之重。
其实,她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喜欢姬洛吗?无疑的是喜欢的。长相俊秀、风度翩翩、身家清白的儿郎又有几个小娘子真的不喜欢呢?
可是不是非他不可?答案已经在心里头隐隐约约的透出来了。
不是的……只要舒染染反对,她不会坚持的,所以并不是非姬洛不可。
沉默在空气里面弥漫,两人之间陷入了漫长的拉锯。
善鸢知道舒染染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是鹿鸣的意愿对她来说也很重要,贵妃给予她的是母爱,可鹿鸣给她的更多。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安慰她、保护她,在她难过的时候,他陪伴她,在她失去所有依靠的时候,他就是她的依靠。
这世上疼爱她的人很多,但是对她用心的,只有贵妃和鹿鸣,她受到他们的照顾和保护,所以她深爱着他们,她希望鹿鸣可以得偿所愿。
这一路上,鹿鸣走得艰难,处处受到掣肘,善鸢希望他可以在婚事上如意,至少能够娶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既然鹿鸣明确的说了不想娶她,她就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舒染染不知善鸢的心情,只是她对善鸢的爱意,也不亚于善鸢对她的孺慕之心。
善鸢和鹿鸣,手心手背都是肉。
舒染染不想有所偏颇,可是她却又觉得鹿鸣过得太苦,她眼底闪过了一抹精光,心下有了决断,“囡囡,你的婚事,你知道的,义母是属意你三哥哥的,在义母心里,除了你鸣哥哥,没有人配得上囡囡。”
“如果囡囡真的想要嫁给姬家郎君,那就由囡囡亲自对你三哥哥开口,若是他允了,那义母自然就不再管这事了,义母会亲自给你梳妆,送你出嫁,真心的祝福囡囡与夫君百年好合,岁岁长安。”舒染染神色温柔的执起了善鸢的手轻轻拍了拍。
只要鹿鸣同意,她就算不赞成也只会赞成,但……前提是鹿鸣得同意。
端看舒染染的态度,善鸢便知道这是她心意已决了,她也没有反驳的立场,这样的结果甚至已经比她预期的更好了。
舒染染一句话换一道圣旨,只是几息的时间。至少,舒染染给了她机会。只是这样的话要亲自对鹿鸣说,善鸢心里还是有几分难受的。
一想到鹿鸣,她心底便疼了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鹿鸣答应多一些,还是期待他会拒绝?
他会答应的吧……
“囡囡啊,阿鸣身上的伤还没好,这些日子你且等等,别再见姬家公子了,等阿鸣身上的伤好全了,再对他说,好吗?”舒染染打断了善鸢的思绪,如此柔声问着。
“阿鸢听义母的。”这正合善鸢的心意。
她无法轻易对舒染染开口,难道对鹿鸣就能?善鸢忍不住要想,这样的事情,能拖一天,便是一天。
舒染染得到满意的答覆,握住了善鸢的手,亲亲的拍着,“如此甚好。”
“你三哥哥的伤呢?可还好?”
话锋自然的转移,善鸢放松了许多。
“兄长精神不错,我离开之前,兄长已经把药饮下、睡下了。”
鹿鸣的伤,实在算不上好,善鸢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避重就轻了,舒染染是心里门清,她本就知道鹿名伤得严重,寻常人等根本劝不住鹿鸣,这才特别让善鸢了这一趟,没想到倒是歪打正着了。
贵妃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盘算,不禁庆幸自己提早决定推儿子一把,如今就只盼鹿鸣自己能开窍了,“囡囡可把义母交代给你的匣子交给你三哥哥了?”
“义母交代下来的事,自然是使命必达了。”善鸢不疑有她,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了。
舒染染温柔的笑着,眼底闪过一抹精光,“那便好、那便好……”
她该下定决心了,鹿鸣也是,如若再瞻前顾后,届时当真是徒留遗憾。
一步错,步步错,就如同她当年一般。女子嫁错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不想要冒险,也不想要善鸢走她的老路。说她自私也好,这天下的男子,她只相信鹿鸣,鹿鸣一路看着她是怎么苦过来的,不会去做伤害妻子心里的混帐事,而且由她来当婆母,定然把善鸢如珠如宝的捧着,不令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第十一章 走动
鹿鸣半坐卧在床榻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攫住了他的心神,他的目光落在放在床边的精巧匣子上头,在善鸢离开以后,他已经把匣子打开来瞅过了。
令他心烦的原因,便是那个小小的匣子。
匣子里面放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绣了牡丹花的元帕。
鹿鸣知道那张元帕是做什么的。那张元帕,是成婚的时候证明新娘子的纯洁用的,鹿鸣完全明白贵妃的意思,这是在逼他下决断了。
他想娶善鸢的,每天都想,可是以往他不够强大,只能用疏离善鸢来保护她,就如同他疏离母妃一般。
鹿鸣是皇子,和被皇帝好好的保护在后宫里头的贵妃和善鸢不一样,他必须入国子监,必须和皇子们一起上课,很多时候,他需要与宁家的恶意面对面。
他曾经被刺杀、毒杀、慢性毒杀,背叛他的人不计其数,把他的心一天一天的砥砺得无比坚硬,他得把他的软肋藏着,他比谁都更不愿意远离善鸢,可是他必须让宁家觉得,善鸢活著有价值,让宁家觉得善鸢是他们可以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