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看见她弯弯翘起的眼梢,带着笑,带着足以撼动他的力量,听见心脏重重落下,砰的一声响,此时此刻,在恼怒与后怕中,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心魔,他恐怕,是破不开了。
慢慢将她搂抱的手臂拉开,起身,拂了拂衣上的灰尘。
苏樱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像无底的深潭,看不出一丝情绪,畏惧油然而生,可这时候决不能退缩,还要想法子哄住他才行。大着胆子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哥哥,我荡秋千玩呢,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裴羁看她一眼,转过了脸:“今日当值的,自去领罚。”
声音不高,神色也只是寻常,仆从们却都畏惧得很,低着头一句也不敢讨饶,苏樱咬着唇,心里生出歉意,自定计之初,她便知道一旦事发必定会牵连到这些人,然而此时此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低声劝道:“他们也不敢不听我的,哥哥要罚的话,罚我吧。”
罚她?她很知道他如今,拿她没有什么法子。男女之情,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以为此生绝不会涉足于此,却没想到折在她手里,迟迟不能解脱。裴羁拉开她的手:“回房去。”
“哥哥,”苏樱心里越来越怕,平日他生气时行动语气自然会带出来,今日却只是平静着,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来,这大约才是他真正动怒的模样吧,他会怎么惩罚她?连忙又缠上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错了么,她怎么会觉得错了,不过是懊恼被他发现。她又怎么可能再也不敢了。裴羁淡淡看着,唤过侍婢:“送娘子回房。”
侍婢上前请行,苏樱还想再说,他漆黑眸子向她一瞥,无形的威压让人一个激灵,也只得跟着离开。裴羁没有走,目光一一看过在场诸人,沉声吩咐:“叫回张用,即刻收拾行装。”
她处心积虑搭了这座秋千,为的是要窥探外面的情形,也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她。方才别院附近已经有不少行人驻足窥探,毕竟这从天而降,翩若惊鸿的佳人,只要眼睛不瞎,都会发现是如何动人心魄的美景。
这别院,住不得了。
收拾行装?苏樱心中一凛,急急回头。他是要搬家,可如此一来,她种种筹划却不都是付诸流水?她好容易摸清这里的位置,好容易透露出行迹,又怎么能走?软软央求着:“哥哥,我想留……”
他并不看她,单手抬起,下压。
久居高位者自然流露的威压让苏樱立时闭了嘴,他不会听她的,这些时日数次交手,他虽然免不了受她影响,但亦是牢牢压制,从不给她翻身的机会,此时的情形,必然是心意已决,绝无更改的可能。
苏樱一阵灰心。种种谋划稍稍有些眉目,却是前功尽弃。她今日,太心急了。
低着头慢慢往内院走着,大门处突然有动静,紧跟着裴则的声音响了起来:“开门,让我进去!”
苏樱一怔,回头,裴羁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往门前走去。
怎么是,裴则?苏樱不动声色放慢步子,磨蹭着,只是不肯回房,听见大门开了又关,裴则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兄,真的是你!”
她怎么,不叫哥哥了。思绪飘忽着,想起那个傍晚裴羁抓着她,命令的口吻,叫哥哥。苏樱脸上一红。他要她这么叫他,那么裴则,必然就不能再这么叫了。
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裙角一闪,裴则冲了进来。
经年不见,她容貌脱去了稚气,俨然长成了明丽的少女,只是此时脸上挂着泪痕,气息咻咻,像一只暴怒的小兽:“苏樱,你们母女俩找不着别人,只盯着裴家的男人是吗?”
苏樱怔了怔,心中油然生出愤怒和屈辱,不远处裴羁正匆匆赶来,为着今后计议,她此时不能与他翻脸,便只是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裴则也没说话。惊怒到了极点,呼吸起伏着,狠狠咬着牙。今日一早她就看见了裴羁咽喉处的咬痕和手上的抓痕,根本藏不住,连裴道纯都问了句是怎么回事,裴羁没有回应,但她知道,是苏樱。
叶儿跑了,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这事,裴羁一天一天不回家,回来时就带着香气和伤痕,他跟苏樱在一起。只能是这个解释,但又不肯相信这个解释,早上裴羁去郡王府时她也悄悄跟着去了,到了又不敢进门,躲在外面远远望着,矛盾犹豫到了极点。
这一切,远远超出了她能解决的范围,可她又不知道该求助于谁。裴道纯是不行的,经过崔瑾的事,她再不会相信裴道纯,况且这几年一直都是裴羁与她相依为命,她也绝不可能把这个把柄交给裴道纯,让他有机会压制裴羁。母亲也不行,母亲已经有了新家,或许将来还会有新的儿女,虽然母亲待她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总归还是不一样了。
除了应穆,她竟无人可以商量,可求助于应穆,又要暴露裴羁的私隐。她总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一切都是她弄错了,裴羁跟苏樱根本没有关系。
直到裴羁从郡王府出来,她远远跟着,他绕了几圈走得不见踪影,她到处找不到,正焦急时一抬头,看见远处院墙内高高飞起的秋千,秋千上的苏樱,院墙外正催马奔去的裴羁。
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裴则失望着,愤怒着,找不到出口,将一切怒火对准苏樱:“你走,滚开!休要再缠着我阿兄!”
愤怒与屈辱的感觉此时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难忍,说到底,裴则只不过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女,她当初不也很是羡慕裴则能有这般幸运吗?苏樱淡淡道:“假如能走,我岂肯困在此地。”
“什么?”裴则瞪着泪汪汪一双眼,“谁困你了?”
“裴则!”身后裴羁疾步追来,“回家去。”
“我不回!”裴则滚滚落着泪,胡乱拿袖子一抹,“你为什么跟她在一起?她跟你什么关系?你整天不回家,是不是在她这里?”
裴羁抬眉:“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我为什么不该过问?是不是你心虚,你也知道这么做很恶心?”裴则看见他咽喉旁的咬痕,那么刺眼,还有他的手,手背上全是血痕,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端肃如裴羁,怎么能让苏樱对他这般放肆!抓住他的手,“是她抓的吧?她还咬你?你到底要怎样!”
要怎样?如果他知道答案,裴则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裴羁拉开她,唤过侍婢:“送娘子回府。”
“我不回!”裴则彻底被激怒。
兄妹多年,裴羁对她一直耐心包容,像近来这样冷淡回避的态度还是生平头一回。他变了,他不会无缘无这样对她,必定是苏樱挑拨的,先前在裴家时,苏樱就千方百计接近他,口口声声喊着阿兄,她算什么,凭什么来抢她的哥哥!回头,苏樱还不曾走远,神色冷淡地看着这边,裴则恨恨一指,转头问裴羁:“是不是她勾引你?”
到这时候,拼命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想找到任何一丁点证据,证明错不在裴羁。毕竟,那是崔瑾的女儿,拆散他们一家,让他们兄妹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那是他们的仇人,裴羁怎么可能跟仇人的女儿有什么?“一定是她勾引你!”
苏樱停住步子,屈辱不平涌上来,又被压下去。她已经习惯了,有那样的母亲,有那样的经历,一旦发生了什么,谁都会头一个来指责她。裴则,裴氏与杜氏的掌上明珠,裴羁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父母和离就算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苦难了,又怎么指望裴则能够体会她的苦楚。
迈步要走,突然听见裴羁无比清晰的回答:“不是。”
苏樱怔了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他神色平静的脸,他慢慢说道:“如你所见,是我关着她。”
苏樱怔怔站着,心里涌出复杂难言的情绪。他长身玉立,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让她恍惚想起初见时令她仰望敬畏的裴羁,但,也许并非他光明磊落,他只是太笃定自己能够掌控一切,不屑于否认罢了。
“阿兄,”裴则不能相信,眼泪挂在腮边,“为什么?”
为什么?裴羁也想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明知道以她的出身绝无可能,明知道她狡诈凉薄全无真心,明知道早该了结这一切,他却一再纵容放任,让事情走到了这个地步。
但,他从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送小娘子回去,立刻。”
侍婢簇拥着,裴则极力挣扎又被带上车,车门锁了,裴羁跟在车边看顾,又吩咐吴藏:“带娘子离开。”
大门重又关上,留下的仆从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各处,吴藏上前来请:“娘子上车吧。”
苏樱没有反抗,安静地上了车。
车子很快开始走动,门窗紧闭,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苏樱耳朵贴着窗户,分辨着外面的动静,又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
出门,行路,道边很是安静,间或能听见一两声鸡鸣狗叫,又有卖水的叫声,突然喧闹起来,嘈嘈杂杂的说话声,又有车轮声,马蹄声,驴子叫声,这是到了大道上了吧,也许是要出坊门,毕竟这里已经暴露,以裴羁的缜密,不会留在同个地方。
苏樱默默听着,想着,对前路的迷茫之中,又有一丝欣慰。
裴则发现了,她默默无声的挣扎,终究是有了回响。但裴则会是转机吗?她那样崇敬裴羁,他们兄妹那么亲近,便是发现了,又怎么肯帮她?方才不还指责是她勾引裴羁么。
涩涩一笑,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裴则怕是指望不上,但愿叶儿此时,也发现了蹊跷。
半个时辰后。
急促的马蹄声冲开路上的行人,惊起一阵阵嚷骂叫喊,卢崇信飞奔而来。
他的人从昨天开始向西逐个坊探查,范围毕竟太大,并不曾有任何发现,但就在刚刚,正在兴道坊附近搜寻的部下听见路人议论说,有家院子里一个年轻的白衣女子在打秋千,荡起来绝高,人又绝美,那模样那动静,简直是仙女下凡一般。部下不敢怠慢,立刻前来报告。
卢崇信加上一鞭,向着路人说的地方奔去。
绝美,她一直都是绝美。白衣,她还在孝期。打秋千,从前在卢家时她也曾打过,她胆子大,别人只敢坐着她却是站着打,别人充其量能荡起一两尺高就不敢再高了,她却能荡到一人多高,衣袂翻飞,恍若神仙妃子。
他从前还曾给她推过秋千,当时的情形还刻在心上,片刻也不能忘。
心里激荡着,以至于眼梢发热,呼吸急促。他找到她了,她一定在盼着他来吧,这世上只有她对他最好,也只有他对她最好,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一定要夺她回来。
反正没有她,他要这条贱命还有什么用。
卢崇信在距离别院还有一条街的地方下马,隐蔽住身形,向身后的部下打了个手势。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过去了,卢崇信屏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
许久,终于看见后墙上枝叶一晃,一个部下翻了进去,卢崇信不自觉地攥住了拳头,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长,盼不到尽头,甚至他都想不顾一切闯进去了,但那里面,多半是裴羁。裴羁不是好对付的,他得谨慎。
树枝又是一晃,又一个进去了,卢崇信身体紧紧贴着墙,极力张望着,大门突然开了,一个部下飞快地跑过来:“里面没人!”
卢崇信大吃一惊,飞跑冲进去,四处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苏樱呢?
裴府。
裴则执拗着不肯进门,又被裴羁推进去,他转身要走,裴则一把拉住:“为什么?”
裴羁回头,裴则满脸是泪:“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么对阿娘?”
到这时候,还是不肯相信裴羁竟然跟苏樱有关系,不肯相信是裴羁关着苏樱,但事实摆在眼前,苏樱至今还背着逃犯的身份,如果真是她勾引裴羁,那么首要一点,难道不是先把这罪名撤掉?裴羁又不是做不到。
况且,裴羁都亲口承认了。在绝望中跺着脚:“你让她走,让她走!”
苏樱走了,就当这件事从不曾发生过,她也可以装聋作哑。
裴羁转身离开:“我说过,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裴则哭着喊了声:“你就不怕我告诉母亲?”
他步子一顿,淡淡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房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关上,裴则痛哭着,他根本不在乎,他已经鬼迷心窍了,她该怎么办?
裴羁走出内院,拍马出门。
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他必须尽快找到出口。
“卢崇信去了别院,”张用赶上来,“现在还在里面到处翻找。”
小小一个卢崇信,也敢觊觎她。裴羁道:“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卢元礼。”
从属于太和帝的内卫屡次刺探王钦的机密,是王钦颇为忌惮的一支力量,但这些人身份隐秘,即便耳目众多如王钦,也不能够全部掌握,因此一直将内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卢元礼正在千方百计走王钦的门路想要东山再起,他会善加利用卢崇信这个见面礼的。
还有裴则。他想过卢氏兄弟或者叶儿追查到别院,但从没想到会是裴则。“查清楚小娘子是怎么找到别院的。”
即便今天他是临时起意过去,事先没有安排布置,但他的防卫素来严谨,以裴则的能力不足以瞒过他的眼睛,多半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暮春的暖风轻轻吹拂,裴羁催马向前。昨日他曾想过带她去魏州,现在看来不行了。他需要让所有的一切,立刻回到正轨。
半个时辰后。
侍婢在外面鸦雀无声地收拾着东西,苏樱独自站在窗前向外看着。
裴羁果然给她换了住处,从别院到这里,路上走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少,所以她推测,这里应当是比较偏僻的坊市。
院子也比别院小了许多,虽然不曾看得全貌,但一路走来只有两进房屋,天井本来就小,又种着两株高大的合欢,树荫将整个内院牢牢遮蔽,想来从外面看过来,只能看见树荫,再休想看见内里的情形了吧。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新住处,裴羁必是一早就打算好了的,所谓狡兔三窟。
合欢树下身影一晃,裴羁来了,目光越过绿树浓荫,隔着窗纱与她相对。
苏樱顿了顿。经过方才裴则那场事,此时再相见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他不疾不徐走过天井,走上台阶,听见侍婢告退的动静,门开了,他走了进来。
想像从前那样对他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心里却总是别扭,就好像裴则的出现把他们之间闭口不提的事情突然打破,露出内里混乱丑陋的一面,苏樱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来了。”
裴羁没说话,关上了门。
房间不大,门一关越发显得逼仄,苏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他在案前坐了,淡淡说道:“坐下。”
苏樱也只得走来,在他对面坐下。他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屋里安静地令人生惧,苏樱急急寻找着话题:“则妹妹还在生气吗?”
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事:“叶儿逃走了。”
苏樱猛地惊喜,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叶儿逃了,叶儿必定看懂了她传递的消息,必定知道她在裴羁手里,她终于等到了她的转机。
裴羁看见苏樱眼中突然亮起的欢喜,随即她意识到露出破绽,连忙低了头藏起眼神。但方才那一瞬已经足够了。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她并不想嫁他,她只是想逃,她诸般折腾,为的都是透露自己的消息,通知外面的人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