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在广元,他找个农家借宿,睡到半夜时听见外面动静不对,急忙从后窗户翻出去,看见先前那帮人摸进院子,正要往他屋里拿人,幸亏马就拴在房后,他偷偷解了缰绳催马冲了出去,那些人追了几十里路,他钻进山里才终于甩掉。
最后一次是在褒斜道上,与那帮人狭路相逢,他经过前两次交手隐约觉察到那些人并不想要他性命,于是豁出性命厮杀,那些人反而束手束脚地处处掣肘,就这么被他杀出一条道路,逃到来到马嵬坡。
离长安只剩下不到一百里道路,这地段官家馆驿众多,附近还有驻军,想来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来拿人吧。
窦约在半睡半醒中,依旧怀着深深的疑惑。对方训练有素,并不像是盗匪之类,对方一路紧追不放,却又不想杀他,为什么?他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财,他又从不曾跟人结过怨仇。
思绪即将沉入睡眠的空白时,窦约突然想到,难道是为了他回来办的这趟差事?那些人不想他回来?
突然听见草丛里马匹嘶叫了一声,窦约急急睁开眼,看见不远处风吹草低,隐约可见几条人影,那些人又来了。
窦约急急解开缰绳跳上马背,重重向马肚子上一踢,马匹破风也似疾疾向前冲去,窦约伏低身子防着后面放箭,向着官道方向拼命跑着。快些进城去,快些去找苏樱,那些人,说不定是冲着她去的。
天亮时,卢崇信揉揉充满血丝的眼睛,向树荫后隐住身形,全神贯注盯着裴府大门。
昨日虽然在兴道坊扑了空,虽然那所院子空荡荡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但他直觉必定是苏樱,她暴露了行迹,所以被裴羁换了地方,他彻夜不眠赶到裴府亲自坐镇,裴羁黄昏时回来,之后再没有出去过,卢崇信心急如焚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再等等,裴羁早晚会往她那里去,他一定能顺藤摸瓜,找到她。
蓦地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卢崇信刚要回头,后腰上突然一凉,一把刀顶住了,拿刀的人低低说了声:“别动。”
卢崇信没动,一双眼极力张望着,四下都静悄悄的,他那些在附近盯梢的手心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出了什么事?
“转过来。”持刀人干脆利索卸了他的佩剑,抽走他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吩咐道。
卢崇信只得转过来身来。看见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黄衣玄甲,却是金吾卫的打扮,不远处齐刷刷绑着的四个人,正是他那些手下,路边一个黄衫朱履戴着进贤冠的,白白一张面皮,颌下一根胡须也无,看上去像是这些人的头目。
“你是卢崇信?”那人开了口,尖尖细细的声音,“跟某走一趟吧。”
是个宦官,职阶还不低。卢崇信立时明白,只怕是他的身份暴露了,谁干的?
墙角后一阵靴子响,卢元礼走出来,往那宦官手里塞了一封银子:“人交给你们了,千万请内侍在王枢密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一直惦记着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赐见一面。”
“好说。”宦官收了银子往怀里一塞,“你等着消息吧。”
卢崇信这下知道了,是卢元礼出卖了他,但卢元礼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
金吾卫上前反剪了双手绑住,拉扯着往前走,卢元礼笑眯眯地粘在道旁看着,卢崇信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宦官:“劳烦内侍转告王枢密,卢崇信有机密要事禀报他老人家。”
“哦?”宦官回头,一脸傲慢,“王枢密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金吾卫里有内卫的人,”卢崇信低声道,“我知道是谁。”
宦官打量着他,半晌:“好。”
裴府。
吴藏上前禀报:“方才刘成押走了卢崇信。”
刘成,王钦的心腹之一,有名的心狠手辣,卢崇信落到他手里,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来烦他了。裴羁道:“留意着禁中动静。”
“我们的人没拦住,窦约进城了,”吴藏看见他眉头一低,知道他是不满,忐忑着低了头,“郎君恕罪。”
裴羁沉默着,虽然不曾拦住窦约,但他进城后必定会到郡主府求助,南川郡主自会对付他,倒是不消太在意。当务之急,是叶儿。
原以为一个经验不足的婢子很容易就能抓到,没想到几天过去,竟是丝毫不曾发现叶儿的踪迹。
外面有脚步声,裴则隔着窗户唤了声:“阿兄。”
裴羁抬眼,看见她红肿的双眼,眼底下还带着淤青,显然是彻夜未眠。心里涌起复杂滋味,起身开门,向小童吩咐道:“取些冰过来。”
裴则鼻尖一酸,他要冰,是要给她敷眼。当初苏樱母女刚进门的时候她总是生气,气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一直哭,裴羁就会用冰浸湿帕子,给她敷眼。
眼中又泛起泪光,裴则仰头看着裴羁,明明还是从前那个无微不至的兄长,为什么又变得面目全非,让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呢?哽咽着,道:“阿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羁直觉与苏樱有关,沉默着没有说话,裴则深吸一口气:“在我大婚之前,你不要去见她。这是我在家的最后几天了,我不想到时候哭着离家。”
裴羁心里一软,隐隐又有几分庆幸。若是裴则要求他赶走苏樱,他必定会让她失望,但眼下这个要求,他能办到。“好。”
昨夜他便不曾去,哪怕再难忍,也终于忍住了。该放一放,让她好好想清楚该怎么让他满意,也该让自己静一静,想想之后该怎么走。
裴则松一口气:“多谢阿兄。”
转身离开,回头时,裴羁正在窗前目送,裴则下意识地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纸包,耳边响起应穆的话:你兄长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你得帮他。
她会帮他,从前都是他帮她,这一次,该她做点什么了。
这天裴羁果然不曾往敦义坊去,入夜时看着外面沉沉笼罩的夜色,就好像有看不见的绳索拉着扯着,让人直想往外走。伸手,捏住烛心,将烛焰一点一点,全部碾灭。
指尖残留着烧灼的痛感,裴羁在黑暗中慢慢躺下,回忆着昨日的情形,用力将外袍一扯。
绯色公服应声而开,领口半敞,裴羁慢慢抚过咽喉处的伤痕,一点点游走,就好像她的唇在吻着,小巧的舌尖在挑逗着。
呼吸灼热着,头脑却无比清醒。
他不会去见她。交易已经谈成,下次相见,是极致的欢愉,也是一刀两断之时。至少眼下,还不到时候。
一天两天三天,眨眼八天过去,再过一天便是裴则的大婚,黄昏日暮,裴羁负手站在二层露台眺望着敦义坊的方向,吴藏匆匆找来:“郎君,小娘子去了敦义坊。”
裴羁顿了顿,愠怒之中,隐隐几分欢喜,几分犹豫。裴则去了,他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过去见她。可他们的交易。
望着山巅如血的残阳,裴羁沉默着,久久不能决断。
敦义坊。
外面突然传来争吵的动静,苏樱从窗户里望出去,合欢树浓密的荫影突然被打破,露出裴则沉静如水的芙蓉面。
她竟然还能找到这处。苏樱惊讶着起身,推开窗户。
四目相对,裴则微微仰起下巴看她一眼,随即转过脸,冷冷看过院中侍卫:“都退下。”
侍从不敢退,也不敢拦她,眼睁睁看着她迈上台阶往屋里走,张用挡在廊下,试图劝解:“小娘子请回府吧,不然郎君那里……”
“你现在就可以去找我兄长,就说我在这里。”裴则并不看他,径直向前走去,“退下!”
眼看两人就要相撞,张用再不敢坚持,急急向边上闪开,裴则迈步进门,目光向侍婢一扫:“都退下。”
侍婢们不敢不退,她关了门,跟着是窗户,拂了拂裙裾,风姿优美地在榻上落座。
苏樱默默走来,在她对面坐下。她是来找她的,她比上次过来时沉稳了许多,也许苦难,总能让人迅速成长吧。
“苏樱,”裴则抬眼,正正看着她,“我来是要问你一句话,这件事,真是我阿兄困着你,不是你缠着我阿兄?”
苏樱抬眼:“你必定已经问过他,又何必来问我?”
是的,她问过了,只不过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罢了。裴则垂目,半晌,忽地冷笑一声:“如果我说,我能让我阿兄娶你呢?”
苏樱皱眉,摇头:“我不嫁。”
她怎么可能嫁裴羁?这些天的屈辱痛苦,这每时每刻的焦虑无助,如果可能,她这辈子再不想跟裴羁扯上丝毫关系。况且她又不傻,裴则恨她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让她嫁给裴羁。
裴则紧紧攥着拳,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着,既放心于她的回答,又下意识地替裴羁不平:“以我阿兄的人品才略,你若有机会,怎么可能不嫁?”
人品,才略?强迫一个弱女子的人品才略吗?苏樱冷笑:“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想嫁你阿兄。”
眼看裴则愤愤地又想开口,苏樱冷冷打断:“有件事裴羁必定不曾告诉你吧?我与窦晏平,早已定过亲。”
裴则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跟十一哥?”
苏樱看见她震惊之下瞪大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蓦地一阵苦楚,转过了脸:“不错。”
裴则在震惊中,看见她红红的眼圈,薄薄的肩微微颤抖着,她是在忍着不肯哭吗?裴则怔怔的,想起昔日她在裴家时窦晏平的确去得很勤,的确时常与她在一处说话,那时候以为是窦晏平心肠好,不忍冷落她,现在想来,是不是他们那时候就已经好上了。
那么裴羁,就不仅是背叛了母亲和她,更是连挚友都辜负了。裴则紧紧攥着拳,依旧控制不住身体发抖,听见苏樱微带哽咽的质问:“若你是我,你选择光明正大地嫁给窦郎君,还是和你兄长不明不白地待在这里?你进来时也看见了,连这间屋子我都出不去。”
裴则紧紧攥着拳,指甲掐进肉里,刺骨的疼。这些天她已经努力在接受这件事,接受她敬仰爱戴的兄长背叛了她们,与仇人的女儿有了私情,甚至这私情,还是对方不情愿,他强迫做成的。但此时听见苏樱亲口证实,又听见窦晏平的事,还是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
耳边再次响起应穆的话:你兄长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你得帮他。
她得帮裴羁。而且,即便对方是她厌恶的苏樱,她也狠不下心,眼睁睁看一个弱女子承受这样的屈辱痛苦。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你想不想逃?”
苏樱怔了下,没说话,沉默地看她。
裴则便自己说了下去:“后天是我大婚之日,我会把这边所有得用的人全部调走,我也会拖住我阿兄,不让他过来,自晨至昏,你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苏樱一颗心砰砰乱跳着,难以置信,紧紧盯着裴则。她那样敬重裴羁,竟然肯帮她?
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纸包,裴则手指按住,轻轻推过来:“这一包药,足够十数个人昏睡几个时辰。”
她没再多说,站起了身。
苏樱到这时候才有几分相信,急急收起小纸包贴身藏好,裴则看她一眼:“走得越远越好,此生此世,永不相见最好。”
苏樱点头:“我亦有此意。”
眼前骤然一亮,裴则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苏樱透过窗户望出去,她单薄的身影在庭中一闪,消失在合欢树的浓荫之后。
侍婢飞快地进门来,警惕地查看四周,苏樱怀里藏着那包药,不动声色坐在案前,抿了口茶水。
裴则后日大婚,杜若仪已经是韦家主妇,必然不能到裴家主持,那么大婚诸般事宜都将是裴羁与裴道纯张罗,裴道纯一直都不很懂俗务,裴家大部分事情都是裴羁主持,那么从四更裴则起床梳妆开始,一直到黄昏时裴则的婚车出门,他都不会有功夫过来。
那就四更动手。不过要是明天能走,是不是更好?不,苏樱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张用精明强干,有他在,风险太大,她得等着裴则把张用弄走。况且明天也不是正日子,一旦被裴羁发现,他有足够的时间追上她。
那么,就定在后天一早,四更时分。找个借口将药下在酒水里,让他们喝下去。大婚的正日子,裴羁即便发现她跑了,即便再着急,也绝不可能抛下裴则过来。
日色一点点西斜,最终全部落下去,入夜时张用敲门:“娘子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因为裴则发现了,所以又要换地方了。苏樱披衣起来,蓦地想到,裴羁已经整整八天不曾过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是婚事太忙无暇分身,还是裴则拖住了他?
眨眼已是四月初六,裴则大婚之日。
裴羁三更不到起床,将婚礼各项事宜核对一遍,又在家中各处细细巡视,确保无有疏漏,正忙时裴道纯来了,皱眉道:“郡王府说迎亲的仪仗突然有几个人染病来不了,着急找人顶替,我报了张用、吴藏、彭成他们几个,你让他们快些去郡王府跟着练一练。”
裴则出嫁是郡王娶正妃的规格,舆马鼓乐都有定规,仪仗的人数规格亦是规定好的,不能缺少,张用、吴藏几个跟着他多年,眼界能力都是拔尖,有他们顶上,自然不会出错。只是张用要在苏樱那边留守,彭成又是张用得力的副手。裴羁有些意外,但婚事无数琐碎,这也不是头一件意外之事,叫过吴藏:“你去叫上张用和彭成,直接过去郡王府听命。”
裴道纯松一口气,事发突然,他急切之间全想不出人,要不是裴则提醒了张用几个,今天还真要出岔子了。忙道:“我去给郡王府回话,你去看看你妹妹收拾得怎么样了。”
裴羁来到内院,隔着窗看见喜娘、妆娘在旁候着,裴则洗漱完了正在吃饭。那日裴则闯过敦义坊后他几次追问,裴则始终只说是自己找到的,但裴羁哪里肯信?他很疑心是应穆在暗中相助,也很怀疑应穆的意图,此时望着紧张又欢喜的裴则,更觉得满心都是不舍,担忧。
“阿兄来了,”裴则已经看见了他,“陪我一道吃吧。”
裴羁顿了顿,本不想吃,又想到今后兄妹俩恐怕再没有机会一道用早饭,进门在她对面坐下,夹了她素日喜欢的春笋送过去:“吃吧。”
裴则也给他夹菜,眼圈红红的不怎么说话,裴羁看着她吃了一碗燕窝粥,一个豆沙馅馒首,喜娘上前阻拦道:“今日可不能多吃呢,一整天时间新妇都得让人观瞻,吃多了不方便。”
裴羁知道,这是怕吃多了想要如厕,既不好看,又容易弄花妆面,沾染衣裳。但这顿饭,是裴则出阁前在家中的最后一顿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淡淡道:“吃吧。”
他发了话,喜娘也不敢再拦,裴则又吃了几个果子,侍婢服侍着漱了齿,跟着便是梳妆上头,裴羁正要回避,裴则急急叫住:“阿兄别走!我有点怕,你在外面等着我吧。”
裴羁点点头,来到外间坐下,里面有条不紊,妆娘梳头化妆,喜娘低声说着诸般注意事项,一切都在计划中,可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心神不宁。
总觉得有什么事,极重要的事,必须要办的事,他给忘了。
是她,苏樱。十天了,十天都不曾见她。
突然之间,强烈的思念无法遏制,亦且有种隐隐的念头,他必须马上见到她,若是不见,一定会有什么事,他后悔的事。
裴羁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