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难过得很,看见苏樱还在吹着那碗热汤,便在床边坐了,伸手拿过汤碗,用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等不热了才送到她嘴边:“喝吧,我来喂你。”
苏樱喝了,她又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过来。这情形却像小时候了,在锦城时每次做了什么好吃的,阿周总是这样吹着喂着,必要看她吃完了才肯放心。心里暖热着,苏樱笑道:“我自己来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小孩子?”阿周夹了一块鸡肉剔掉骨头弄成小块,喂到她嘴里,“才十六岁,小的很哪。”
“马上就十七了,若按虚岁,可就是十八了。”苏樱吃着,嘴里含了食物口齿不清,越发是孩子般娇软的声。
一句话提醒了阿周,哎哟一声:“我怎么忘了,再过十来天可不就是小娘子的生辰吗?”
四月末的生辰,炎夏到来前最舒服的一段光景,之前每个生辰都是她陪着过的:“我得好好筹备筹备,给小娘子好好过个生辰!”
说得苏樱反而怔了下,这些天诸事烦忧,想起生辰也都是一闪而过,从不曾细算过时间,现在再想,可不是只剩下十几天了么?
十七岁生辰,头一个没有母亲的生辰,头一个困顿飘零、无枝可依的生辰。苏樱顿了顿:“好。”
小周村。
黄昏时家家户户下地干活的人都扛着农具往回走,牧童赶着牛羊跟在大人后面,鸭鹅撵上了岸,嘎嘎叫着四下乱跑,炊烟飘在低空,四处都是饭菜的香气。
裴羁隐在远处树丛后,望着周家。
周佛保扛着锄头刚回来,蹲在池塘边洗脚,周家两个孙子放羊回来,绕着院墙追赶嬉闹,两个女人在屋里做饭择菜,一递一声地说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他在这里观察了一天,周家没有外人进出,阿周也没有出现,吴藏搜了周家各处,也不曾发现苏樱来过的痕迹。
她似乎并不在这里,但为什么,他的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她就在附近?
“郎君,”打听消息的侍从回来了,低声回禀,“三天前是有人打听过周家,不过是个赶驴车的老头,当天就走了,村里人也没看见周家有来过客人。”
裴羁顿了顿,说不出的失望,看见周佛保洗完脚,套上草鞋往里走,院里摆了饭桌,要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吃饭,两个小孩玩得不肯回,顺着墙角跑去后面田里,周佛保的妻子站在门口高声叫他们回家。
不对,少了一个人,周青牛。他去了哪里?
目光一掠,停在最年轻面善的侍从身上:“拿些吃食,去问问周家那两个小孩。”
小孩子,是最守不住秘密的。
侍从匆匆离去,裴羁默默看着,最后一丝天光里听见牛车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周青牛回来了。
“郎君,”那侍从也回来了,“给了两块糖,他们说家里没有外人来过,说阿周出门烧香了,这几天不回来。”
小孩子守不住秘密,这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周青牛进了门,一家人围坐着吃饭,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可疑。
侍从们窥探着他的神色,等待他下一步指令,裴羁沉默着。阿周恰巧这时候出门。周青牛赶车出去一天未归,回来时车上是空的,不曾带任何东西,农家人赶车出去,不是买就是卖,不会两手空空回来。不合情理的地方有一两处,很可能就是变动的表征。
吩咐吴藏:“继续留守观察。”
在黑暗中向着来路慢慢行去,他得想想,再好好想想,她到底在不在这里。
院里,周家小孙子大车咬了一口饴糖,嘿嘿笑着:“阿翁,刚刚跟我打听姑祖那人给的,可甜。”
“好孩子,”周佛保摸摸他的头,“以后不管谁问,都是这么说。”
太平镇。
第二天苏樱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外间飘来饭菜的香味,四下安安静静的,并没有阿周的身影。
心里突然就有点慌,连忙穿了衣服起来,叫了声:“周姨?”
没有人回答,外间小桌上摆着饭菜,又拿碗扣着,大门紧紧关着,门缝里透进来一丝光,越发显得屋里黑沉沉的,苏樱猛地拉开门。
院里也没人,丝瓜豆角安静地沐着阳光,有麻雀刚要落下,看见她吓了一跳,嗖一下又飞走了。
“周姨?”苏樱唤着,四下里来回走动,厨房没人,柴房也没有,拉了拉院门,从外面反锁了,阿周去了哪里?
突然间恐慌到了极点,便是一路逃过来时也不曾这么恐慌过,用力拽着门,门上的大锁纹丝不动,便又去扳门槛,扳不动,急得去抠去摇,听见急急的脚步声,跟着阿周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小娘子,出了什么事?”
“开门,周姨,快开门,”苏樱急急叫着,“快开门!”
阿周忙忙地取钥匙,咔,铜锁开了,苏樱一把拽开了大门。外面的空气似乎是一瞬间涌进来的,苏樱贪婪地呼吸着,方才那片刻间窒息恐怖的感觉一点点散去。
“小娘子?”阿周担忧地抚着她,“怎么了?”
苏樱缓过神来:“没事,刚刚找不到你,有点慌。”
心里却如明镜。只是找不到阿周,她不会这么慌,她是看见了那把锁。那些被关在不知名的地方,一天又一天苦捱的日子,到底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刚刚那一瞬间,她竟以为阿周抛弃了她,或者背叛她,去找裴羁了。
阿周细细打量着她,直觉她有些不对,一下一下拍抚着安慰:“我去镇上买东西了,是我疏忽了,下次等你起来以后我再出去。”
苏樱看见她菜篮子里的新鲜骨头,又有些菜蔬,黄纸包着一包药,都是给她买的吧。一霎时百感交集,紧紧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上:“我知道了。”
“小娘子不怕,一切都有我呢。”阿周关了门,挽着她往屋里走,“我挑了些粗壮些的参须,这两天先给你炖着吃,以后碰见好的整支人参咱们再买。还挑了些茯苓、黄芪,都是补身益气的,你多吃些好好养养。”
苏樱答应着,靠在她身上,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方才那凉透心的感觉才觉缓和了许多。阿周带着她进了厨房,怕她慌张一刻也不曾松开她,一样样收拾着菜蔬和药,又给她讲准备怎么做补汤,苏樱默默听着看着,忽地想到,也许她并不只是身体病了,心里也有,她是得好好养养了。
三天后,洛阳县衙。
厅堂的墙壁上嵌着一面花窗,透过镂空的格子能看见一墙之隔的情形,裴羁安静地站着,听见县令低声吩咐着周虎头:“嫌犯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名叫苏樱,前些天有人看见她在谷水镇一带出没,你家是那里的,你过去探查探查。”
听见周虎头爽朗的语声:“令君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这是嫌犯的图形,”又听县令道,“你记住,这件事是机密,对谁都不要声张,连你家人也不能说。找到了千万不要伤人,不要惊动,立刻找人回来禀报,切记,千万千万不要伤了苏樱。”
周虎头答应着,拿了图形起身告退,脚步声响中县令走过来,笑着说道:“幸不辱命。”
裴羁叉手为礼:“有劳明府。”
这三天里他找遍了谷水镇每一处,又片刻不离地盯着周家,却不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上到周佛保,下到那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众口一词都说没人来过,周青牛自那天后也再没出过门,一直都在做庄稼活,看起来苏樱的确不曾逃到这里。
但,那种烧灼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的感觉始终不曾散去,总是有种感觉,她就在此地。“此案事涉隐秘,不宜声张,还请明府莫要惊动其他人,若是有事,我来处理。”
也许是他找的方法不对。他探查过,周虎头这些天从不曾出城,那么多半不会知道周家的事,他是周家的至亲,周家人防备谁人也不会防他,谈讲之际,也许就会走漏风声。
“好说。”县令有些纳闷他千里迢迢过来竟是为了这么一桩小案子,但他身份贵重,在朝廷和藩镇都是举足轻重,聪明人在官场,都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舍人在京都时,可曾拜见过东宫?”
“不曾。”裴羁道。
立储之事尘埃落定,无数人忙着与东宫走动,攀扯关系,他一心扑在苏樱身上,却是一句也不曾过问。
“听说圣人服了赵真人的金丹后龙体康健,要在宫里给赵真人修净庐,可有此事?”
县令还在滔滔不绝探问着京中动静,裴羁间或答一句,思绪飘忽着,只在苏樱身上。
他再三交代不能伤到她,周虎头又是一个人去的,有他的人在附近照应,应当不会有事。但还是要小心谨慎,让人盯紧了才好。眼下撤销通缉的政令还不曾到洛阳,若她真的在这边,还需防着别的人找到她,伤了她。这样看的话,眼下这些人手却是不太够,需得通知张用尽快过来,以为照应。
千头万绪,嘈嘈杂杂,伸手摸了下贴胸藏着铜钱,沉默地听着县令的发问。他会找到她的,或迟或早,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从来都能够找到她。
太平镇。
大门关着,苏樱坐在屋檐底下,看阿周将新割的青麦麦穗剪断,放在手里搓,麦粒一个个掉进笸箩里,圆乎乎的甚是可爱,笑着伸手拿起一个麦穗,向阿周道:“我帮你搓吧,周姨,这是要做什么?”
“你别碰,这个东西扎手,你皮肤嫩,使不得。”阿周拿不来不让她插手,细细搓着麦粒,“今日小满,弄些青麦煮熟了,待会儿给你做碾转,这边时令都要吃这个。”①
小满。苏樱觉得脑中有什么一闪,细想时又想不起来,看着阿周细细将麦粒都搓出来,筛干净细末,端去厨房烧火。苏樱连忙跟上,在灶下坐定了正要点柴,忽地怔住了。
她想起来了。今日小满,四月已经过去了一半,可她的癸水还不曾来。
第45章
火苗跳跃着舔着灶膛, 锅里水开了,碧青的麦粒随着沸水上下翻滕,清香的小麦气味盈满整个厨房, 苏樱慢慢往灶膛里加着柴, 心神不宁。
应该不会。初六那天的事, 到今天也不过才十天, 哪里就有征兆了。况且哪里就有那么巧, 不过就那么一回, 怎么就能出事。
可为什么,癸水到现在还不曾来。细算算的话, 都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 上次还是在崔家的时候, 这些天里紧绷焦虑, 连自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应当只是巧合。苏樱定定神,往灶膛里又加了一根柴,毕竟在那件事之前, 癸水就已经迟了许多天。
“不用再添柴了,”阿周道, “青麦嫩, 打一滚就熟透了。”
苏樱连忙从灶膛里往外撤柴火,火钳没夹住, 一根冒着火苗的柴火突一下掉出来, “小心!”阿周一个箭步冲过来拉开她, 那些火苗擦着脚边落下, 灶前的软柴被火引着, 呼呼地跟着冒火苗,苏樱被阿周拉在旁边, 心里砰砰乱跳着,看着阿周铲了柴灰埋住火,急急问她:“没烫到吧?”
“没有。”苏樱定定神,“我没事,周姨没烫到吧?”
“没事,”阿周还是不放心,拉着她到门前光线好的地方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烫到,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做不惯这个活,快别忙了,我一个人就行。厨房热,你去屋里歇着吧,等饭得了我叫你。”
苏樱不想走,这时候心神不宁,只想边上有个人,免得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搬了把胡凳坐在门槛跟前,看着阿周将煮熟的青麦捞在盆里,拿油拌匀了放凉,又在小石磨上细细磨了起来。青油油的麦粒从磨眼里进去,出来时就成了绿色的小条条,石磨的声响缓慢悠长,阿周低着头,几缕头发散落下来,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静谧的感觉,冲散了方才的惶恐无助,苏樱托着腮,专注地看着。
印象中母亲是从不下厨的,所有与厨房有关的记忆都来自阿周,夏日给她做解暑的香薷饮、蔗浆,冬日给她暖身的鸡汤、骨汤,春分秋分之时用益母草煮鸡子,是有益女子的。阿周就像母亲的另一个化身,默默填补着母亲吝于给她的东西。
但母亲有时候也会流露出少有的温情,锦城冬日比长安暖和,雪是极少的,偶尔若是下了,母亲便会采了梅花上的雪,在小厅支了茶釜,教她烹茶。帘外雪花飘着,屋里焚了香,被炉火一催,沁人的暖意,她挨着母亲坐着,看母亲用一把包银的茶碾,细细碾出茶粉。
她的茶艺,来自于母亲传授,画技也是,为数不多温馨的时光似乎都是在传授技艺时,母亲与她更像是师徒,而不是寻常的母女之间。苏樱怔了下,别人家的母女相处时是什么情形呢?她不曾见过,也就无从想象,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假如她有了。
这念头如此不详,让她猛一下打了个寒噤,急急开口:“周姨,我帮你弄吧。”
起身,几乎是从阿周手里抢过那小小的手柄,推得石磨飞快地转起来,吱扭吱扭的响动,余光里瞥见阿周探究的目光,心里没着没落的,总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不祥的寂静,急急说道:“周姨,母亲生我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她喜欢我吗?”
话一出口,自己也怔了下,她是从不问这问题的,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只会让人徒增烦恼,年岁稍长后她想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再纠结于此了,此时心烦意乱,竟还是问出了口。
阿周怔了下,有点迟疑:“记不得了。”
记不得是说母亲生她时候的情形吧。可母亲呢,是否爱她。明知道不该问,此时只是忍不住:“我小时候母亲是亲自带我吗?还是交给乳母?”
“这个,这个,”阿周支吾着,忽地伸手拿过手柄,“你歇着吧,我来弄。”
苏樱怔了下,直觉她有些慌张,抬眼看时,她目光与她一触立刻转开,低着头一圈一圈磨了起来。
她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她在回避。苏樱看着她:“周姨,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没有。”阿周很快否认,再抬头时,神色镇定许多,“小娘子出生的时候我并不在夫人身边,所以很多情形我也不很清楚。”
苏樱有些意外,阿周六七岁进崔府后就一直服侍母亲,怎么在那个关键的时候不在母亲身边呢?“那时候是谁陪着母亲?”
“我不知道。”阿周的声音低下去,“那时候我在长安,夫人成亲、生小娘子我都不在跟前,一直到小娘子满周岁,阿翁才送我去锦城服侍。”
她说的阿翁,应当是指外祖父吧,外祖为什么把母亲最贴心的侍婢留在长安,过了那么久才送过去呢?苏樱想不明白,听见阿周低柔轻缓的语声:“我虽然不在,但是后来听阿郎说过,夫人没找乳娘,是自己养的小娘子,小娘子学走路学说话,也都是夫人手把手教的。”
苏樱怔了下,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不知是欢喜,还是释然的晦涩滋味,至少在最初的开始,母亲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吱扭吱扭的响声中,阿周又开始磨磨,苏樱咬着唇看着,那些话呼之欲出,又极力压下去。
迟了大半个月了,她的癸水。也许已经发生了最坏的事情。可也许只是巧合,身体不好时,癸水的日期也会紊乱,这点她是知道的。要不要告诉阿周?要不要寻个大夫,确认一下?
可又怎么开口,那些屈辱不堪的记忆,即便是对着阿周,她也说不出口。
“好了。”阿周磨完了,拿一个巴掌大的小扫帚扫下最后一堆碾转,“昨天剩了点鸡汤,我给小娘子做馎饦吧。”
揉面醒面,又洗了一把青菜,鸡汤在锅里重新烧开,将醒好的面片扯开拉长,就着热汤丢下去,阿周在说话:“夫人过世的时候,长安那些亲朋故旧有没有去吊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