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快成亲,趁着她忘记了他们那些过往的时候。成了亲,若是幸运,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他们从此将紧紧绑在一起,再难拆分。
即便她今后再想起来,到那时木已成舟,她总不能抛夫弃子而去。况且他亦愿意百倍千倍地弥补她,哪怕,她要他的命。
蓦地想起横道之上她手握匕首,刺向卢元礼后颈。想起长安那夜床榻之间,她毫不留情,咬在他咽喉上的一口。哥哥,咬不死的。她唇上沾着血,笑吟吟地对他说。若是能够咬死,他猜她不会犹豫。
手上突然一个痉挛,似有什么藏得极深的恐惧翻腾着钻了出来,裴羁沉默着又压下去,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裴羁低眉,扶着她慢慢走下台阶。
等成了亲,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将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会给予她所有的尊崇,凡他所有的,任她索取,凡她想要,他亦会为她拿到。他会百倍千倍弥补她。可若是她想起来。
垂目看她,她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失望:“这院里好像不曾打理过。”
裴羁顺着她的目光四下一望,这院落只是普通的乡下院落,主人想来是疏于打理,原本零星种着的几株草花细弱倒歪,反而是杂草个个肥壮,昂首挺胸地长满了一地,无怪乎她不喜欢。柔声道:“我让他们收拾一下。”
昨日救她上来时慌张至极,只是随便找了最近一处院子落脚,这两天一颗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日日进出,却从不曾留意到这院子竟如此破败,是他疏忽了。“回去吃饭吧。”
她犹豫着,轻轻咬着唇,羞怯的神色:“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她看了眼大门,又来看他,她是想出门。门外,有窦晏平。这些天他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外面等她。
裴羁顿了顿,疑虑丛生。她似是知道这要求唐突,垂着睫毛,黯然的神色:“若是不行就算了。”
让他心底突然一疼,立刻便道:“好。”
扶着她慢慢向大门走去,裴羁微微仰着头。他从来经不起她央求,从前尚可控制,经此一番,越发无丝毫招架之力。况且她不是央求,是那样黯然失落的,自己便否定了,让他想起她早晨才醒来时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心里怜惜到了极点。
她的父亲,也许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最依恋的人吧。从前她从不曾提过,因为知道提也无用,不会再有人那样待她,如今她忘记了一切,反而将内心深处藏得最秘密的东西,暴露出来。
她没有父亲,没有兄长,他可以不止做她的夫婿,亦可以做她的父亲、兄长,让她从此之后,再不必那么羡慕地看着裴则。
伸手拉开门闩,推开大门。
一望无际的田野霎时撞进眼中,春麦饱满,禾黍低头,微暖的风吹过时,一片片起伏的绿浪。苏樱贪婪地看着,眼梢带了笑,轻声道:“麦子都快熟了啊。”
“是。”裴羁扶着她胳膊的手挪到她腰间,轻轻搭住,“魏州有军屯,麦黍遍野,若你喜欢,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魏州西南多丘陵,耕地不多,东部却是大片沃野,多属军户所有。本朝之初,军户尚肯勉力耕作,蓄积粮食,近数十年魏博势力越来越大,骄兵日甚,尤其是八千精锐牙兵占了大片沃野良田却不肯耕作,驱使子弟日日在耕田上行猎玩耍,又倚仗势力侵吞良民土地,以致良田荒芜,沟渠壅堵,百姓怨声四起。他到魏州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重新梳理田亩数量,再行分配,勒令牙兵退还侵吞的良田,又主持疏浚河道,广开沟渠,今年秋熟之时,魏州数座粮仓,应当都能一满。
不过牙兵也因此与他结下深仇,欲置他于死地。他在魏州短短一年多,便已遭遇数次刺杀。然,欲图大事,岂能惜身。搭在她腰间的手试探着紧了些:“念念,外面风大,该回去了。”
微凉的手握着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红着脸不敢看他,,裴羁在极度欢喜中,生出怅惘。
如今的欢愉,都只因为她不记得了。若他一开始便能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一开始便能好好待她,该有多好。
余光瞥见斜刺里冲出来的人影,是窦晏平。飞跑着向这边来,边跑边向她招手:“樱娘,樱娘!”
满心旖旎消失无踪,裴羁压着眉,紧紧搂住苏樱的腰,窦晏平一霎时来到了近前,满溢的怒气:“放开她,不许碰她!”
裴羁顿了顿,手中突然一空,苏樱挣脱他躲到了他身后,怯怯抓着他的袖子:“他是谁呀?”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裴羁心里陡然一宽,看见窦晏平惊愕的脸:“念念,你,你怎么了?”
“走吧,”裴羁转身,轻轻搂住苏樱的腰,“我们回去吃饭。”
她乖顺地在他怀里,似是惧怕,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裴羁便用另只手,握住她的手:“不怕。”
“念念!”窦晏平追在身后,此时已经顾不得理会裴羁,只紧紧问着苏樱,“你是不是哪里不好?是不是裴羁对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躲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情形不对,她不会这样对他,更不会那样对裴羁:“念念!”
砰,大门在眼前关上,侍从堵成一道人墙,将他隔绝在外,窦晏平紧紧攥着拳:“念念。”
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
院内,裴羁紧紧搂着苏樱,嘴角上扬着,无法掩饰的欢喜。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夫君,他们两个,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对着盛怒的窦晏平,她本能地寻求他的庇护。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接纳了他,甚至,依恋着他。
欢喜到极点,却突然看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涩,裴羁心里一紧,急急问道:“念念,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低了头,半晌,喑哑着嗓子,“突然有些难过。”
她的神色不像是作伪,裴羁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不是,快想起来了?
一刹那间,生出无数阴暗的念头,这病,便不必再看了,药也不必再吃,他宁愿她永远想不起来,让他们之间,永远停留在此时。
下一息,裴羁打消念头:“也许是饿了,我们吃饭去吧。”
他纵要她,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拿她的病做文章。
就算她想起来,那又如何?只要人还在他手里,他便能扭转乾坤。
朝食摆在堂屋,一盆槐叶馎饦,几样菜蔬,两碗蒸蛋。裴羁拿起汤勺亲手来盛,听见阿周在边上说道:“郎君,姜还不曾挑出来。”
裴羁抬眼,阿周解释道:“小娘子不爱吃姜,但她脾胃有点虚寒,饭食中又少不了姜,所以我每次都是做好了再把姜挑出来,方才着急过来,还没来得及挑,等我挑出来再说。”
“我来。”裴羁道。
盛了一碗出来,拿筷子细细挑着姜丝,阿周欲言又止:“郎君,小娘子喜欢吃宽汤的,稍微有几根面片就行,这碗太多了。”
方才想让她多吃些,的确多盛了几根面片。裴羁将面片夹出去一半,挑干净碗里的姜丝,这才递给苏樱:“吃吧,这碗要吃完。”
她吃的太少,在长安时朝食连一角饼都吃不完,消瘦如此,又怎么养病。
苏樱接过来,似是有些为难,到底点了点头:“好。”
“乖。”裴羁轻轻在她耳边一抚,以示嘉奖。
她脸颊又是一红,连忙低了头吃饭,不敢看他。
裴羁细细的,将盆中的姜丝全都挑出来,又问阿周:“念念吃饭还有什么禁忌?”
今后便是他照顾她,她的喜好,他须牢记。
“小娘子脾胃与韭薤不合,吃不得那些,”阿周细细回忆着,“鱼脍这些生食也不怎么吃,要做熟的最好。夏日里冷淘能吃几口,但也不能多,太凉的也不行……”
裴羁一一记下,门外人影一闪,张用匆匆走了进来:“郎君,邺城令来访。”
他在此间停留两日,又闹出这么大动静,邺城令前来相见也不奇怪。裴羁起身,轻声向苏樱道:“你好好吃饭,我去去就来。”
她连忙放下筷子,待口中饭吃完了,拿帕子擦了嘴:“好。”
她要起身相送,裴羁又给按下去,转身出门,心里一片狐疑。
她忘记的,仿佛都是重要的人和事,这些礼仪规矩,琐碎不打紧的,她反而一样样记得清楚。
院门外一彪人马,邺城令老远便含笑叉手:“裴舍人,别来无恙。”
裴羁叉手还礼:“明府别来无恙。”
“听说裴舍人到处找大夫,我把城中最好的几个全都带来了。”邺城令笑着向身后一比,三四个大夫背着药箱,紧紧跟着,“可是裴舍人贵体有恙?”
裴羁顿了顿:“是内子。”
邺城令吃了一惊:“怎么,裴舍人几时成亲?老夫怎么不知道?”
以裴羁的身份地位,他成亲,岂能这么无声无息,从不曾听说过半个字?
“尚未成亲,”裴羁道,“正在筹备。”
今日便快马寄信回长安,立刻筹备起来。父亲已经知晓,母亲应该也知道了,裴则一向对母亲守不住秘密。况且他千里迢迢追到洛阳又追到邺城,昨日里紧急调兵,又在河上与窦晏平对阵,动静这么大,事情瞒不住。
他也没有想瞒,否则昨天,就不会是那样的安排。
邺城令恍然大悟。这次裴羁突然来到邺城,调了魏博兵入境,又到处找大夫,邺城令恍惚听说他身边带了个女子,都知道裴羁不近女色,怎么会带着女子出现?邺城令心里好奇,猜测大约是宠婢之类,万万没想到,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忙道:“原来是尊夫人,失敬失敬。”
女眷,他并不方便拜会,但看裴羁的模样,分明对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十分重视,该当让自家夫人过来拜会一趟才是。邺城令思忖着四下一望,见此处茅檐草舍的十分简陋,忙又道:“此处简陋,尊夫人抱恙,恐怕诸事都不方便,不如移至寒舍小住几天,诸事也便利些。”
裴羁顿了顿。在此住下,便是不想太招摇,但邺城令已然来了,接下来只怕附近地方的官员都会前来,如此吵闹,也不利于她养病。不如尽快启程。“多谢明府美意,不过我明日就要回魏州,不叨扰了。”
先回魏州,待诸事安排妥当,便带她回长安成亲。
父亲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母亲这一关,却不容易过。有崔瑾那段事,母亲绝不会同意他娶她。
变通之法也有,母亲已另嫁韦氏,并非裴氏主妇,他的婚事严格意义来说,母亲并不能插手,但,他又岂能那样对待母亲。
和离之事已经将她半生骄傲击碎一地,他身为人子,又岂能以这个理由,再次刺伤母亲的心。
天大的怒火,他来承受。这是他该当的。
“这么急吗?”邺城令有点失望,还想挽留,忽地看见另一头快步走来一个少年,老远便喊了声:“裴羁!”
竟然直呼姓名,如此不敬。邺城令见裴羁神色如常,并没有发作,一时也摸不清头绪,低声询问:“这位是?”
“窦晏平。”裴羁望着窦晏平。
他去而复返,当是在打听苏樱的消息,如今找来,也许是知道苏樱失忆,过来纠缠。
邺城令又吃一惊,窦晏平只身平蜀之事天下闻名,只是这炙手可热的新贵,怎么突然也来了邺城?连忙迎上去:“原来是窦刺史,失迎,失迎,窦刺史几时来的邺城?”
窦晏平匆匆还礼,顾不得跟他说话,看着裴羁:“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裴羁抬眼,看见滚滚烟尘中几骑人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最前面的一个青巾包头,看见他时立刻滚鞍下马:“三郎君,夫人马上就到。”
是杜若仪的侍卫。母亲,竟亲自来了。
裴羁整了整衣冠,待要上前相迎,一骑绝尘,霎时冲到面前,马背上的人摘下遮面帏帽,胡服玉冠,男子装束,一张脸面沉如水,正是杜若仪。
窦晏平怔了怔,连忙上前行礼:“拜见伯母。”
知道她性子严整,极得裴羁敬重,该当将连日的事情都说与她知才是,又不肯说出来伤了苏樱的声誉,便只是行完礼退在边上,沉默不语。
杜若仪点点头,冰冷眸光落在裴羁身上:“你随我来。”
裴羁躬身行礼,起身跟上,杜若仪催着马一径进院,在堂屋门前下马,冷冷向四面一望:“退下。”
侍从们不得裴羁命令,一个都不曾退,裴羁紧跟着进来,淡淡道:“退下。”
侍从们这才鱼贯而出,裴羁抬眼,卧房的门虚掩着,苏樱还在里面,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不能惊吓到她。上前低声道:“母亲请随我到厢房说话。”
啪!杜若仪一鞭子抽下来:“跪下!”
裴羁不曾躲,低眉承受,那一鞭落得极重,从脖子到肩膀,登时火辣辣地肿起一条,却还是说道:“母亲请到厢房说话。”
卧房的门极轻地一响,裴羁抬眼,方才虚掩的门已经关上了,想来是她害怕的缘故。不动声色向门前挡了挡,看见杜若仪冷冷眸光向卧房一转:“苏樱在里面?”
裴羁沉默着,又向门前挡了挡,杜若仪紧紧握着鞭子:“你要如何处置她?”
裴羁顿了顿,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