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帮你,杀了裴羁。方才他伏在她耳边,低声对她说。
她也没想到卢崇信会出现,亦且变成了魏博监军副使。他是比窦晏平合适得多的人选,心狠手辣,无所顾忌,而且,他握着兵权。
他会帮她如愿的。
伸手搂住裴羁,脸埋在他胸前,向卢崇信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裴羁觉得腰间突地一疼,她的手压到了他的伤,天热,伤口痊愈的慢,被她这么一握,滋味并不好受。但,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主动亲近,肌肉在衣服底下绷紧了,裴羁在疼痛与渴望之间,生出一种怪异复杂的滋味,喑哑了声音:“念念。”
“姐姐,”身后响起阴郁的声音,卢崇信挪过步子,“我该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松开手想要回应,裴羁心里一空,强硬着重又将人搂回怀里。
够了。卢崇信之类,根本就不该见她,若不是为了她的病,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会放进来见她。不愿意她与卢崇信说话,便自己抢先问道:“今天好些了没有?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卢崇信慢慢走到门外,在廊下等候沈时。
隐约能听见苏樱低低的回答:“吃了,太苦,每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
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想起方才她低着头,轻声在他耳边说:“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那时候她靠得那么近,说话时的气息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其实他已经不怎么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母亲被发卖的时候他还太小,记忆并不能那么深刻,但后来,她出现了。他所有温暖的记忆,全都变成了她。
指甲掐进肉里,甜蜜中掺杂着疼痛,卢崇信听见裴羁答道:“喝点蜜水漱一漱吧,良药苦口,病才能好得快。”
蠢材。什么良药苦口,若她嫌苦,就该把所有的药统统变成甜的。卢崇信回头,向沈时说道:“沈医监,我阿姐说药苦,换个方子吧。”
“这,”沈时想说配药又不是儿戏,哪里还带自己挑口味的?对上他阴沉沉的目光,腹诽的话全都又咽回去,“我这就改。”
这些天开的方子都是补养安神为主,以他医家的经验来看,苏樱最大的病症就是体虚多思,补养跟上了,身体自然就会好转,至于失忆,那是个心病,药石之力,却也不大。沈时思忖着,将几味苦药改成平和的药材,急匆匆写了一遍。
屋里,苏樱松开了裴羁。
衣裳上还沾着他的降真香气,与他太亲近,便是想好了该当敷衍他,迎合他,一旦做起来,依旧忍不住厌恶抗拒。苏樱在案前坐下,抬眼:“你快去忙吧,我没事的。”
裴羁正在整顿牙兵,欲除掉田昱的心腹大患,帮他独揽魏博大权。卢崇信是这么跟她说的。卢崇信还说,一旦此计得售,裴羁必将手握大权,无法撼动,所以他会与牙兵联手,对抗裴羁。
卢崇信并不知道裴羁的具体计划,裴羁一向缜密,那些机密除了他和田昱,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牙兵那边昼夜不安,只恨不得其门而入。不过没关系,她会想办法探听出来:“方才四弟说你这些天都会很忙,要弄端午赏赐什么的,我不耽搁你了。”
裴羁心头一宽,原来那时候卢崇信提起庄敬,是为了这个。
挨着她身边坐下,轻轻搂她在怀里,低声道:“不着急,我再陪你待一会儿。”
马上就是端午,他计划利用这次发放节赏,挑起牙兵内讧,分而化之。
八千魏博牙兵之所以难对付,除了武力强盛之外,也因为他们内部靠着多年的姻亲关系互相关联,盘根错节抱成一团,对外时上下一心,极难撼动。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他会找到他们之间的裂缝,撬开来,逐个击破。
“危险吗?”苏樱在他怀里抬头,因为担忧,紧紧蹙着眉头,“方才四弟说,那些牙兵很忌恨你。”
危险。八千牙兵,每一个都想要他的命。当然,还要加上外面那个阴沉沉一直盯着他的卢崇信。裴羁抬眼,卢崇信慢慢走进来,沈时已经开好了方子,他拿起来看了眼,问道:“不会苦吧?”
裴羁看着他,低头,在苏樱发心里吻了一下:“不危险。”
巨轮已然启动,无有人可以阻拦,卢崇信背地里那些动作只能是螳臂当车,注定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门外,卢崇信红着眼,为着那个吻愤怒到极点,身体都打着颤,待要如何,裴羁怀里的苏樱忽地抬头,看他一眼。
安抚中带着警告的眼神,卢崇信顿了顿,不得不按下满腔杀意,喑哑着声音道:“姐姐,我走了。”
慢慢走出门外,回头,廊庑幽深,已经看不见苏樱了,卢崇信转过脸。
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既要拉拢田昱,防着他暗中支持太和帝,又要拉拢牙兵,想办法掌控魏博局势。但他并不准备拉拢田昱。田昱太倚重裴羁,不会让他杀裴羁。他会联合牙兵,杀死裴羁,另立一个听话的节度使。
监军庄敬是太和帝的人,有他挡在前面,他这个副使能做的十分有限,眼下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庄敬。
亲兵拉过车子,卢崇信低头上车:“去监军府。”
耳边又响起苏樱轻柔的低语:“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他会杀死裴羁的。为着苏樱,为着他今日看见的一切。
入夜时,苏樱吃了药,等叶儿支开阿周以后,独自提着灯笼往裴羁的书房去。
自从那天裴羁发了话以后,她在这府中畅行无阻,即便是裴羁办公事的书房她也可以随时进去,但她偷偷找过几次,关于这次整顿牙兵的文书,不在书房。
她猜测应当在书房连着的小套间里,那里平日里总是上着锁,从不曾开过,裴羁多半把机要文书都放在里面。那个套间,裴羁应当不会让她进去,他虽然不再防备她,但这些是公事,公私之间他一向分得清楚,不会让她影响到他的公事。
两刻钟前侍从禀报说裴羁回来了,往日里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今天却一直没去,她猜他多半在处理紧要的公事,现在闯进去,说不定可以窥见端倪。
前面灯火骤然一亮,书房到了。
张用守在门外,看见她时有点紧张,飞快地迎出来:“娘子请回去吧,郎君有些事,等办完了就去看娘子。”
苏樱抬眼,透过书房的绿纱窗,看见内里隐约的灯光。裴羁通常不会拦她,除非,是有机密大事。
越过张用推门进去,套间门从里面锁着,门缝里隐隐透出灯光,裴羁就在里面。苏樱慢慢在榻上落座:“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这……”张用踟躇着,不敢拦,也只得低着头在边上守着。
苏樱随便挑了一本书看着,套间里始终没有动静,裴羁还真的,沉得住气。忽地抬起衣袖掩住唇,轻轻咳了一下。
张用连忙倒了水送过来,苏樱抿了一口,轻轻地,又咳了一声。
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晃了下,跟着响起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裴羁隐在门后,沉沉目光看着她:“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就过去看你。”
苏樱闻到浓重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看见他隐在门背后,但又不曾完全遮住的,披在身上的衣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办公事,而是在换药。
天热,伤口愈合得艰难,他公务既多,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和窦晏平、卢崇信相处,又怕她一个人寂寞,是以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她身边,公务便都留在夜间,等她睡着以后处理。这些天她虽然不曾亲眼见证,但她猜测,他大约没有一天能在三更之前合眼的。
人既不得休息,背上的伤也就迟迟不见好转,想必是怕她看见了担心,便独自躲在这里换药。
苏樱起身,向着他走过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迈步进门,他眉头蓦地蹙紧,似是想阻拦,到底又没有阻拦,任由她越过他,走进不大的房间。
血腥味越发浓重了,苏樱看见案上换下的沾血的纱布,看见地上放着的银盆里,清洗留下的血水,他想是为了起来见她,匆忙中衣袍搭在肩上,背上斑驳的伤掩不住,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苏樱心里突然生出怪异的滋味,转过了脸。
裴羁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忙道:“快些出去吧,你脾胃弱,闻不得这个味儿。”
“没事。”苏樱定定神,转到他身后掀起衣袍的一角,看似在查看他的伤势,目光却迅速向四下一望,“我看看怎么样了。”
四壁萧然,除了一案一塌和几个锁着的书柜,再没有别的物件,案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向来缜密,必定是把机要卷宗全都锁在了书柜里。
里面,应当就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郎君,药还没有换完。”大夫在边上提醒。
裴羁急急掩住伤口,轻轻扶住苏樱:“你快回去吧,脏,看不得。”
因着伤口一直长不好,每次换药都是血肉模糊,她怎么受得了。
“我陪着你。”苏樱道。
一扭身在书案前坐下,他劝不动她,只得自己趴去榻上继续换药。他素来严整,伤成这样亦是每天衣履整齐,里衣公服一件也不会少穿,也许是不通风捂到了,新长出的皮肉与包扎的纱布紧紧粘在一起,要想换药,必须撕开,大夫心里替他疼,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挑着,一次只是一点,裴羁皱眉:“撕开。”
这样挑下去,一个时辰也弄不好,又怎么让她等那么久。
“这,”大夫犹豫着,委婉劝道,“郎君还是慢慢来吧,撕坏了,后面越发长不好。”
裴羁支起上身:“退下。”
反手向后,摸索着找到纱布的位置,伸手边角。
大夫看他竟是要自己撕,心惊肉跳,边上人影一晃,苏樱站起身:“我来吧。”
她已等得失去了耐心,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裴羁抬眼,她红唇微抿,眸子里冰冷的光,让他心里猛地一跳,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来不及想清楚时,她微凉的手指已经捏住了,干脆利落地一扯。
裴羁闷哼一声,一小片布帛连着皮肉全都被她撕下,苏樱看见迅速涌出的血,蓦地想起他跪在杜若仪面前,斩钉截铁的话:我会与她成亲。绝不更改。
心头突然一阵烦闷,苏樱急急走去门外,扶着墙沉沉地吐一口气。
真是,笑话。当初那般对她,如今他说要娶,便能娶吗?她只是个物件,任由他随意摆布吗?
身后脚步匆匆,裴羁追了出来,衣袍斜搭在肩上,伸手轻轻拍抚她的心口:“是不是难受?快回去吧。”
方才那情形,必是太脏了让她犯恶心,早知如此,他以后还是在公署里换药,再不让她看见。
苏樱深吸一口气,抬眼,抓住他光裸的,微凉的手臂:“哥哥。”
心尖重重一荡,裴羁低眼,对上她红红的眼梢。
第65章
哥哥。久违的, 不敢奢望再从她口中听见的称呼,让人眼梢一下子发了烫,裴羁定定神:“念念, 你, 你。”
自己也能觉到声音有些打颤, 急急清了清嗓子, 突然停住。
想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突然间又生出惧意, 不敢问,原来天下竟也有令他恐惧的事, 怕她想起从前, 怕她再次冰冷地抗拒他, 怕这些天短暂的安稳和欢愉, 突然之间就都会消失。
迟疑着,久久不敢开口,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我从前, 是不是这样叫过你?”
心里骤然一宽,听她的语气, 并不像是想起了从前。在侥幸与期待中伸手拥她在怀中:“是。”
是的, 这么叫过。长安那些日夜,她或真或假, 或是怀着算计, 一次次这样叫他。眼前闪过她披散的长发, 摇荡着, 沾在她唇边, 落在他肩头,裴羁喑哑着嗓子:“念念, 你从前,很喜欢这样叫我。”
“真的?”苏樱抬眼,看见他泛红的眼梢,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灼热,他直到如今,还是不能抗拒她这么叫他,她一直都很知道他的弱点。仰望着他,轻柔着声音,“我不大记得了。”
“真的。”裴羁轻声道。至少最初的开始,她试探着唤他哥哥,想得他怜惜的时候,心里对他是存着依恋的吧,可恨他全都弄砸了。在悔恨与失去的恐惧中紧紧拥抱着她,“念念,你将来,会不会抛下我?”
“怎么会?”苏樱摇头,无辜,真诚,“我们是夫妻呀。”
不错,是夫妻。成了亲,最好快些有个孩子,即便她想起来,有夫有子,他会对她很好,她应当也不会再离开他了吧。裴羁心尖热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等过完端午,我们就筹备亲事。”
他已致书崔家和苏家,请好了双方媒人,无论母亲同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要办。
苏樱低着头轻轻一躲,在他怀里藏住了脸颊。天光昏暗,若不仔细看,这模样与害羞没什么太大差别。他低低叹一声,抱她抱得很紧,皮肤发着烫,弄得她心里也有些古怪,他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绝不会抱她得这么紧,就好像在害怕失去她一样。
心里陡然一阵烦躁,苏樱推开裴羁:“你快去换药吧。”
裴羁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心里一惊,下一息她轻柔了声音,轻轻推着他往屋里去:“快去吧,又流血了。”
她只是在担心他的伤,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裴羁放轻了声音:“你也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弄完了便去找你。”
“我等你。”苏樱在外间坐下,拿起先前未曾看完的书,继续看了下去。
裴羁没再进套间,远远坐在书房另一角,唤大夫上药。苏樱手持书卷,目光透过书向套间里一望,张用拉上门,咔一声上了锁。
文书她看不见,但所有的秘密,都在裴羁心里。
苏樱放下书走过去,不远不近站在裴羁身后。两盏灯挂在墙上,将一切照得通明,他背上的伤看得很清楚,愈合得不好,斑斑驳驳的疮疤,他似是怕她嫌恶,连忙拿衣服盖住了,低着声音:“别看,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