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她强行登门,无论如何都要见见了?苏樱嗤一声笑了:“好,只怕连累康东主吃埋怨,我先在这里向东主赔个不是。”
她果然停步向他福了一福,康白忙也停步还礼,边上嫣红的影子一晃,那两只红脚鹬拍着翅膀,一道往河对岸飞过去了。
沙州城门。
裴羁拍马进门,吴藏前几日在城里打探过情况,忙跟上来介绍:“城中最热闹的是石牌楼集市,附近客栈商行众多,人物混杂,再往东的梵音寺附近也有客栈,那里多是来烧香的香客落脚,僻静些,但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也很方便。”
“去石牌楼。”裴羁道。
既是查访,自然是人越多的地方信息越多,况且行商之人头脑灵活,于各路消息都会留心,也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一行人逶迤进城,宋捷飞是头一次来西域,忍不住四下观瞧,就见路边的民居多是极厚实的夯土砌成,涂成白色,顶部开着小窗,屋顶又涂成红蓝各种颜色,看起来十分鲜亮。又见家家门前都用大盆种着无花果、石榴、葡萄,此时正是挂果的时候,葡萄深紫,石榴艳红,无花果裂了口,蜜一般润泽的颜色。再远处一条河水绕街流过,他在城外看见的绿色,便是依着河水两岸分布,河两边许多百姓在洗衣纳凉,女人们的长发结成许多辫子,男人们头发卷曲,有不少留着小胡子,无论男女,衣服俱都是花花绿绿十分鲜艳,容貌则是高鼻深目,很是亮眼。
戈壁风光果然大异于中原,到这时觉得满眼新奇,便是天气酷热难忍,一时也都顾不得了。
耳边听见裴羁吩咐着张用:“去买几套本地的衣服鞋帽,回头全都换上。”
宋捷飞抬眼,见他神色肃然,一双凤目无喜无怒地望着前方,依旧是平日里沉稳老练的模样,全不像他这样四下乱看,连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宋捷飞不觉心里感叹,果然是青年宰相,单是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无人能级,也就怪不得朝野上下都推他为朝中第一人了。
连忙拍马跟上,穿过几条街果然看见一座高大的石牌楼,先行探路的侍从迎过来禀报:“这边四家客栈,一家是粟特人开的,一家是嗢末人,还有一家甘州人,一家吐蕃人。”
“去吐蕃那家。”裴羁吩咐道。
吐蕃与河西交战数百年,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那张法成的母亲便是当年归义军击败的吐蕃贵族之后,在吐蕃人的店里,也许会听见一些不同的消息。
人马穿过街道往里走去,路边一家店挂着“阿力沙家客栈”的招牌,院里开敞处几匹骆驼背上驮着大大一个“康”字旗帜,裴羁走得快,却是不曾看见。
梵音寺,经洞。
日影西斜,看看将近酉时,苏樱收起笔下来脚手架,康白正从里面洞里出来,随手递上毛巾:“擦一擦吧。”
这天他哪儿也不曾去,又在洞中看她画了一天。苏樱接过来擦着手,带着歉意道:“耽搁康东主的正事了,等我今晚回来赶赶工,把一面石壁画完,明日一早便带你去见剩下的画师。”
他倒是不觉得耽搁,行商路上诸事匆忙,也少有这样悠闲漫长的两天时光。康白没有反驳,含笑点头:“有劳叶师。”
节度使府在城北,距此还有十来里路程,康白早吩咐了仆从带着骆驼来接,此时出了经洞上了骆驼,太阳还没下山,依旧是刺目的白光,苏樱将斗笠向下拉了拉,旁边骆驼上康白探身,从袖中取出遮面青纱递过来:“遮一遮吧,免得风沙迷了眼。”
苏樱道了谢沿着斗笠边缘套好,余光里瞥见人影一闪,一个男人拍马从河道拐弯处过去,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苏樱急急回头,这背影,怎么这么像裴羁?
定睛再看,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当地打扮的男人压着笠帽,匆匆沿着河岸向远处去了。
“怎么了?”康白问道。
“没事。”苏樱转回头,心跳此时渐渐平复,她都在害怕什么,沙州远在数千里之外,裴羁身为宰相,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河边,裴羁将斗笠又压低些,跳下马来。
突然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会是什么事?
“郎君,”张用跟在下马,“可是有什么事?”
裴羁慢慢走着,许久:“无事。”
方才那刹那的感觉,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甚至连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也开始滚烫。但,怎么可能。他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查访都不曾找到,老天岂肯垂怜,让他如此轻易便找到她。翻身上马:“走。”
节度使府,后街。
曹进德笑着迎出来,正要上前见礼,突然看见康白身后的苏樱,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你来做什么?”
“是我请叶师来的。”康白忙道,“曹兄,叶娘子是我多年故友,先前我跟你提过的,在长安为我画夹缬那位技法高超的画师便是她。”
苏樱连忙上前行礼,曹进德脸色稍稍缓和一点,皱着眉头:“原来康老弟说过的画师就是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跟康老弟一道来做客,那就进屋去坐,你要是还想说什么拜师的疯话,对不起,那就请出去吧。”
“我是随康东主一道前来拜会曹师的,”苏樱莞尔一笑,她又不傻,自然不会固执着说实话,还没进门就被人撵出去,“这是家里做的点心,不成敬意,请曹师尝尝吧。”
一匣子精细点心,是早晨知道要来拜会后,阿周赶着做的,此时还微微有些温热,苏樱双手奉上,曹进德不得不接,勉强道了声谢。
曹进德的徒弟上前奉茶,康白让着苏樱先坐了,这才与她并肩坐下,听见苏樱说道:“我这些天在梵音寺画经洞,有几个问题始终不解,想请教曹师。”
曹进德脸色依旧不大好看:“什么问题?”
“衣褶和衣服纹路我总觉得画得不够轻灵飘逸,我反复揣摩过曹师在龙天寺的塑像,菩萨的衣摆极飘逸流畅,就好像有风吹着似的,敢问曹师,该当如何处理才有这种效果?”苏樱道。
她想了多时,决定这次见面改变策略,不再一开口就说拜师。曹进德技艺高超,那么必定是肯钻研的人物,不如先以共同话题拉近关系,待熟悉以后,再做打算。
康白垂目饮茶,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果然聪明,先以问题引人入港,那曹进德也是极醉心于技艺的痴人,又怎么忍得住不接她的话茬。
果然听见曹进德道:“无非弄得多了而已。你年轻,到底经验不足,看得不够多,你看这衣摆。”
他拿过桌上的蒲扇向自己衣襟上一扇:“你看这纹路,这拂动的方向,我这是麻布衣服,不大行,你弄件轻纱衣再扇扇看,效果又不一样。”
苏樱下意识地向前倾着身子,蒲扇摇动处,他衣摆晃动,麻布虽然不够轻灵,却还是有了种翩然欲飞的感觉,心中一动:“是不是有些像涟漪?”
曹进德抬眉,停顿片刻后点了点头:“不错。”
他本不想说的太多,没想到她竟看出来了。就连方才她问那些事他也都不想说,但这小娘子实在古怪,三言两语就像是有魔力,硬是勾着他说了这么多。
苏樱只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但又有些不很通透,忙又问道:“那么是不是也该多临摹流水之姿,融进风动之姿里?”
“也不能这么说。”曹进德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起来,康白慢慢饮茶,偶尔在两人冷场的间隙里插一句话,让气氛再度热络,那曹进德说得投机,不觉便一径说了下去,待反应过来已经是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日的活计却还没有做完。曹进德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不行,时辰不早了,我还有活要干,康老弟,改日再聊吧。”
“那我明日再来寻你。”康白笑着起身。
苏樱忙也跟着起身,礼毕出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灰白的天色中一霎时冲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看见前面有人却也丝毫不曾躲,只将鞭子一甩,嚷道:“让开!”
苏樱急急躲闪,边上康白飞快地伸手一拉,将她带到身后掩住,那马擦着她经过,斗笠被骑手带落,苏樱抬头,马背上的男人恰在这时回头,目光相触,猛然一勒缰绳。
大宛良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男人跳下马行到近前:“你是谁?我怎么从不曾在府里见过你?”
苏樱见他来得莫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曹进德跟出来拦在前面,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惊扰了郎君,千万恕罪!”
“原来是曹师的客人。”那人点点头,笑着向苏樱一叉手,“有些急事赶着去见伯父,不小心冲撞了娘子,恕罪,恕罪。”
苏樱不认得他,康白却是认得的,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儿,张法成。不动声色将苏樱护在身后,向张法成一礼:“这位娘子与我同行,还请郎君恕罪。”
张法成也认得他,康家商队整个西域都是闻名,康白也曾到节度使府做过客,当下哈哈一笑:“原来都是熟人,好说好说!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康郎君再会,小娘子再会!”
他跳上马飞快地往前去了,走出几步又回头一望,向苏樱咧嘴一笑。苏樱下意识地又向康白身后躲了躲,康白低声道:“明日你不要过来了。”
“好。”苏樱没有犹豫。
方才那目光带着打量探究,让人心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拜会曹进德也不迟。
石牌楼集市。
裴羁赶在入夜时返来,集市上熙熙攘攘,纳凉的人们围着各个吃食摊子饮酒说笑,裴羁拣着空隙处慢慢走过,目光却在这时看见阿力沙家的招牌,还有院子里随着夜风拂动的,康家商队的旗帜。
第81章
苍蓝的天幕上零星嵌着几颗星子, 弯月如钩,隐在薄薄一层流云后,挂在天际另一边, 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 隔着骆驼递给苏樱:“披上吧, 天凉了。”
“我带的有, ”苏樱笑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 抖开披上了, “多谢康东主。”
各色碎布头拼凑织成的斗篷,若是换一个人穿, 未免会觉得花哨, 但穿在她身上, 却是锦上添花的观感, 映得她雪肤花容愈发精神,让人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康白到底还是移开了眼睛,催着骆驼向她靠近了些, 低声道:“叶师,有句话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苏樱转过脸看他, 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张法成是张节度亲弟弟的幼子, 当初归义军向朝廷上表归附,朝廷要求张节度送儿子张敬真去长安为质, 张节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不能去的, 后来是张法成的母亲做主, 送了长子张寿成入京为质, 因为这个缘故,节度使格外优容他们母子, 张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张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风评还算清正,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不过世事难料,叶师连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赶的话,不如在家休息几天吧。”
骆驼脖子下挂的金铃叮咚叮咚响着,他低缓的语声夹在其中,一齐送进耳朵,苏樱明白,他是怕张法成动了什么歪念头,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着:“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个假,这几日就在家里吧。”
“我也可代你向主持告假,我与寺中上下也都还算熟悉。”康白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很快又转开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那就有劳康东主。”苏樱没有推辞。
最初来河西时,她也曾多方打听,知道节度使张伏伽性子宽厚仁和,治理地方轻徭薄赋,所以才决定留下,这两年的亲身经历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上位者既清正宽厚,治下百姓自然就能安居乐业,如今她渐渐也把这里当成了家,所以方才张法成那一幕才让她分外觉得不安,离开中原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用那种目光打量着了。
“我送叶师回去四条街吧,”康白道,“夜深了,你一个女子到底有些不便。”
“我还想着再去趟经洞,赶一赶进度才好歇。”苏樱笑了下,“康东主放心,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极是惯熟,如今天热人们睡得迟,我只要赶在亥正前回去,这一条街上就全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康白不能放心,虽然街坊四邻对她都极是尊敬照顾,但到底她一家子都是女子,那张法成看她的模样又怎么都觉得古怪。便道:“那么我陪你一道去经洞吧,时辰还早,我也正想走走。”
苏樱想要推辞,他已经带着骆驼往前去了,驼铃声叮咚叮咚随风传来,骆驼奴牵着她这匹快步跟上,苏樱在驼背上摇摇晃晃,看见康白团花胡服上的金银线在月光底下一闪一闪,波光也似的感觉。
石牌楼集市。
彭成从阿力沙家客栈打探了回来,上前禀报裴羁:“康家商队是昨天到的,康白亲自带队,说是要找一个能画经幡的画师,这几天一直在沙州各处寻访。”
裴羁颔首。画经幡的事他也知道,太和帝在宫变之后虽然停了丹药,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太和帝近来也开始求神拜佛,亦且很快就十分沉迷,应穆一向身段灵活,投其所好,立刻便为他筹备了这次千秋节大法会。
称心夹缬领了活,康白亲自来找画师,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白。裴羁压眉,他至今还记得康帮苏樱出京,又帮叶儿入川。让人如鲠在喉,耿耿于怀:“放两个人盯着,防着他有异动。”
“郎君。”房门敲响两次,宋捷飞查访回来了。
侍从上前开门,宋捷飞一个箭步跑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裴兄,属下刚刚亲眼看见张法成进了节度使府,吴队跟他一个侍从喝酒赌赛,从他嘴里摸出了底细,张法成准备在重阳节那天请张节度观看军演。”
为官多年,他一直循规蹈矩,每天的公务就是与各种数字、账目打交道,这次出来大开眼界不说,竟然还能装扮成百姓在民间查访,又亲眼目睹了吴藏混在酒楼里跟张法成的侍从喝酒、斗鸡、扑鱼,不动声色从侍从嘴里套出了许多张法成的底细,宋捷飞强忍着兴奋不好意思在裴羁面前显露,暗自在心里夸赞裴羁深不可测,连手下的侍从都如此厉害。
裴羁抬眉:“什么练兵?”
“重阳节当天张法成会组织沙州驻军在南校场演练,预备邀请张节度和城中要员全都到场观看,”宋捷飞抢着说道,“吴队还查到张法成在城南有处私宅,节度使府没一个人知道,他隔上七八天总会过去一趟。”
张伏伽这些年里一直把张法成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张法成的宅邸就在节度使府中,与张敬真毗邻,几处别业也都与张氏父子的别业在一处,若真有这么一处私宅。裴羁叫过吴藏:“你连夜去趟私宅,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物件,尤其是账目。”
既然做花账,那么必然有一本真账,张法成若是不曾与张伏伽同谋,那就必然不会方在节度使府,说不定就在私宅里。
吴藏领命而去,宋捷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还可以私闯民宅,偷?裴相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忍不住上前请命:“裴相,属下能做点什么?”
裴羁思忖着,许久:“等。”
重阳节军演。沙州自收复后已经多年不曾打仗,张伏伽公务繁忙,只在节令时劳军慰问,平时并不怎么下去营寨,从那本花账来看,张法成应当私吞了不少军费,士兵的装备粮饷应当是经常克扣,积怨应当不少,寻常情况下张法成该当避免让张法成与军队接触,怎么会主动组织演练,给自己增加风险?
眼前似有迷雾重重,在这异域的夜里,让人怎么也不能安心。裴羁慢慢走到窗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康家商队的旗帜在夜风里飘动,这么晚了,康白还没有回来。
梵音寺,经洞。
壁上的油灯点亮了,火苗跳跃着,引得人影子也跟着跳,苏樱刚抓住脚手架,康白也跟上来了,伸手替她扶住:“小心些。”
苏樱向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低头再看,他还在底下扶着,仰着头看她,苏樱不觉一笑:“没事,不用扶,再仰一会儿脖子都要酸了。”
酸么。康白下意识地揉了揉,再抬头时,她已经取出画笔开始画了,她仿佛很容易抛开杂念专注到手中的画笔,只是一眨眼间,她的神色就不一样了,眼中再没有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挥着画笔全神贯注的画着,映着飘摇灯火和满壁毫无装饰的佛陀,隐隐也是宝相庄严。
康白扶着脚手架仰头看着,不知不觉也忘了一切,时间过得极快,一眨眼她已完成手头的半幅图,带上去的墨用完了,叶儿正在另一头描画莲台、经幡等物,因为太专心,并不曾留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收了笔装进围裙的袋子,拿起墨钵便要下来,康白连忙爬上去几格,伸手来接墨钵:“我来吧。”
苏樱抬眼,骤然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里突地一跳。一刹那间无端想起了裴羁,下一息定睛细看,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张面孔,定定神含笑绕开:“没事,我自己来。”
三两下了脚手架,墨是提前研好兑好的,一大桶放在角落,苏樱走到近前正要拿,康白已经先提起来帮她倒,如一线溪流,不紧不慢注入钵中,苏樱垂目,也许康白在场的缘故,今日里总会无端想起从前的事,急急找着话题:“可惜明天不能再去拜会曹师了,今天其实与他谈得挺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