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能找到的线索太少,他孤军深入,处处受制,与其在重重监视下花费数倍力气去查,不如改变既定时间,逼张法成动手重新安排,那么只要盯着他的行踪,就会知道他想借着军演做什么,哪些人是他的同党。
“不行,”张法成焦躁起来,“日期绝不能改!”
这下连张伏伽也看出了不对,皱眉看他:“为什么不能改?”
“这个,这个,”张法成再说不出什么理由,有些气急败坏,“伯父,裴羁没安好心,不能信他的鬼话!”
“住口!”张伏伽厉声喝住,“休得放肆!”
这几天接触的时间虽短,但裴羁行事沉稳公允,对河西上下了如指掌,他看得出裴羁对河西的关切看重,也看得出裴羁对他并没有忌惮防范之意,否则,只以他违抗太和帝意愿,不肯赴长安庆贺千秋节一事,就足够是个把柄拿捏他,又如何肯替他筹划,避免他在太和帝面前落下口实?心里其实已经默认了更改时间,只是眼下还不能说死,便道:“裴相容我回去再商议一下,尽快给你回话。”
“好。”裴羁到此时,才又飞快地回头一望,城门前聚起了一堆无法出城,嚷乱着打听情况的百姓,苏樱并不在其中。怅惘着,担忧着,“我等节度使消息。”
她此时应该已经返回粟特会馆了吧,这次不行,接下来又该如何送她出城?
城西门。
康白混在回鹘行猎的队伍里刚走到门前,城门已经关了,出不去城的人们聚在一起吵嚷打听着,康白退回来,吩咐侍从:“去会馆看看什么情况。”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为了苏樱。
日头一点点移到头顶,火辣辣得晒得人站不住,先前着急出城的人们看看没了指望,三三两两离开,康白在道边荫凉下安静地等着,侍从很快去而复返:“郎君,节度使府的人围了会馆,要请郎君和叶画师进节度使府!”
果然。只要她不现身,城门就不会开,粟特会馆也不会解围。康白翻身上马:“回会馆。”
节度使府,偏院。
啪,账册拍在案上,阿摩夫人面沉如水:“这账本不对。”
张法成连忙拿起来翻了一遍,全然看不出问题:“有什么不对?”
“早说过你心太粗,做事全没有章法,”阿摩夫人恨铁不成钢,她一大早赶去城南私宅,密室中诸般物件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她翻了下账本就发现了破绽,这账本,不是真迹,“字迹虽然一样,但墨色太新了,摸起来还隐隐有点湿气,根本就是仿造的赝品!”
张法成左摸摸右摸摸,又对着光细看,还是没发现破绽,皱眉道:“是你太疑心了吧,那么多人手看着,上哪里造假?”
“昨夜放火时就能造假。”阿摩夫人知道这个儿子谋略不够又极自负,跟他只怕是说不通,索性换了话题,“叶苏跑了,我发现后立刻命人锁了四边城门,又让你的卫队围了粟特会馆,方才那边来报,叶苏已经回去了。”
“什么?”张法成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粟特会馆。
门前护卫持着刀剑层层把守,苏樱改回女装,慢慢走进会馆。
先前她随着高善威去了嗢末人聚居的坊市,之后高善威打听到粟特会馆被重兵包围,康白亦被软禁,她便知道今日这事是冲着她来的,高善威让她留在那边不要回来,可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为着她,康白承担了太大风险,况且康白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粟特会馆上下数百人,还有城中数千粟特人,张法成显然不是良善之辈,她不能因为自己,连累这么多人。
“叶师,”康白从内中迎出来,早已猜到她不会独自离开,此时相见,又觉得怅然,叹了口气,“何必回来。”
情势虽然凶险,但以他在西域的影响力,张法成不敢杀他。
“看来今天不是黄道吉日,”苏樱隔着袖子,摸着袖袋里沉甸甸的令牌,“再等等吧。”
眼前闪过钟鼓楼上那遥遥一望,裴羁深青色的袍袖迎风鼓荡,翩然欲飞。他已经知道她被拦回来了,有他在,至少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
“叶画师,”护卫头领得了消息赶来,“我家老夫人有要紧事,请你到府中叙话。”
苏樱抬头,他按着腰间剑,目露凶光。
节度使府,偏院。
张法成霍一下站起身,怒冲冲道:“我去抓叶苏回来,该死的康白,竟敢背着我弄这出!”
“回来!”阿摩夫人沉声叫住,“我已经让人带他们回府,你休要节外生枝。”
“康白太可恨,事成之后,我必要杀了他!”张法成气犹未消。
“再忍耐几天吧,事成之后,随你怎么办都行。”阿摩夫人思忖着,“我再三回想那天的情形,那个叶苏必定跟裴羁有关系,而且今天这么巧,裴羁拉着你去看营寨,叶苏就正好跑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也许裴羁就是为了拖住你,这女人对他肯定很重要,无论如何都要捏在手里才行。”
“事成之后,我必要将裴羁千刀万剐!”张法成想起今天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娘,他撺掇着伯父改日期,要将军演提前到八月十六。”
“什么?”阿摩夫人刷一下起身,“你怎么不早说?你伯父答应了?”
“还没有。”张法成话没说完,阿摩夫人已经快步出去了,衣袍翻飞,带起一阵风,张法成连忙追出去,“娘,我已经劝过了,伯父未必答应。”
“蠢材!”阿摩夫人再忍不住,破口骂道,“这等大事,为什么不早说!”
眼下只能她亲自出马去劝,无论如何不能改日期。
“老夫人,二郎君,”张伏伽的亲卫迎面走来,“节度使已经定了将军演改为八月十六举行,让二郎君尽快通知下去。”
张法成登时大怒:“岂有此……”
阿摩夫人一把拽住,挤出笑容:“好,你去回复节度使,就说法成这就去办。”
亲卫很快离开,阿摩夫人定定神,低声吩咐:“立刻把日子通知给你舅父,此事一定要做得机密,万万不能被裴羁发现。”
突然改时间,必定是裴羁做的圈套,可恨就可恨在明知是圈套却躲不开,不消说,这账本,也是裴羁动的手脚了。她倒是小看了他。若由着他施展,她几十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阿摩夫人目光沉沉:“我想个办法软禁裴羁,不给他机会再跟你伯父接触,你让达赤准备着,若是有变,先杀裴羁。”
“好!”张法成咬牙,达赤是右军营副将,悍勇嗜杀,一直被他们用来铲除异己,他早就想杀裴羁了。
客院。
张用隐在门口,低声回禀:“名单上的人又查到了几个,都是城南门守军的母亲或者妻子。”
不消说,这些吐蕃女人嫁给城门守军,又偷偷拿着张法成的补贴,为的就是给吐蕃大军做内应①。结合这些天的情况看起来,张伏伽应当并不知情,否则不会同意提前军演,而且张伏伽拼着生死收复河西,与吐蕃仇恨似海,焉能勾结吐蕃,自毁基业?
裴羁点点头,取出怀中密信递过去:“让彭成立刻去趟西州,持此信联络仆固义,请他八月十七日带兵来助。”
瓜州相隔虽近,但瓜州刺史乃是张家亲眷,他无法确定是否与张法成合谋,不能求助。西州刺史仆固义乃是回鹘人,最初与张伏伽一道收复河西,以军功裂土分茅,回鹘与吐蕃世代为敌,仆固义必定不会是张法成同党,可以请来相助。
“这封信送回长安,呈交陛下。”裴羁又取出第二封。
信中将此行所见所闻尽皆说明,若他身死,长安也会知道河西变故的原委,做出处置。
“这封信送去梓州,交给窦晏平。”裴羁拿出第三封信。
张用吃了一惊:“郎君。”
“去吧。”裴羁垂目。
他会竭尽全力助她脱身,但若是他死了,那么天下他唯一可以放心交托的,便是窦晏平。窦晏平待她之心,不亚于他,哪怕千难万险,也一定会救她脱险。
“郎君,”张用接过来收好,深吸一口气,“吴藏在城南私宅发现了一处乱葬坑,里面都是年轻女子的尸首,有二三十具。”
沙州干燥,尸体埋在地下多年也不会腐烂,那些女子各个面色如生,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恐惧愤怒,连吴藏这见惯生死的人都觉得不忍。
裴羁眉尖微动。是张法成。那天他深夜劫走苏樱往城南去,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张伏伽性子清正,决不允许张家子侄胡作非为,张法成既要在他面前伪装正人君子,又控制不住好色,所以便在私宅中杀人灭口。
心里一下子后怕至极,定定神:“你去见一趟康白,将此事告诉他,再把这些天查到的消息说与他知。”
这些死去的女子必定是城中百姓的女儿,张法成做下这等恶行,岂能任由他逍遥法外。
“是。”张用答应着抬眼,裴羁面色平静,让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郎君,你千万保重。”
“去吧。”裴羁道。
后窗上人影一晃,张用走了。裴羁快步出门,正要往前院去,咔嚓一声,大门突然锁闭,抬眼,张法成站在院外假山上,似笑非笑:“裴相,客院伺候的仆役有两个染了疠气,这病传染,为着裴相性命要紧,我已禀报伯父,暂时封住客院,请医为裴相医治。”
这是要软禁他,防止他再与张伏伽见面,如此,则张伏伽最后一点嫌疑也已消除。此事乃是张法成所为。裴羁点头:“好。”
下意识地望向粟特会馆的方向,她现在,怎么样了?
粟特会馆。
康白伸手,将苏樱拉在身后护定,淡淡道:“我随你去见老夫人,叶画师身体抱恙,要留下养病。”
“康郎君,我家老夫人要见的是叶画师,又不是你。”领队慢慢拔剑,对着日头晃了晃,“我也是奉命办差,你休要让我为难。”
似是看懂了他的暗示,那些护卫一齐拔刀,明晃晃地对着身边的粟特人,康白心中一凛。
若只有他自己,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但会馆上下还有这么多无辜族人。
“康郎君,”听见身后低低的唤声,康白无声叹息,回头,苏樱向他摇了摇头,“我去。”
第89章
张伏伽得知封院的消息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皱眉看向张法成:“裴相染了疠气?大夫可来看了?”
心里有些疑惑,上午还好好的一道去了右军营,怎么突然就染了疠气?
“是裴相院里有两个仆役染了疠气, 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天, ”阿摩夫人怕张法成答得不对, 抢在他前面截住话头, “这病过人, 所以我知道后立刻请了大夫给裴相诊治, 又赶着封了客院。”
“不妥,岂能把裴相封在院里?”张伏伽起身, “我过去看看。”
张法成急了, 若是让他和裴羁碰面, 天知道裴羁又要使什么花招。追上去正要阻拦, 阿摩夫人一把拉住,唤了声:“大哥留步。”
张伏伽停步,阿摩夫人紧走几步跟上, 恳切说道:“我知道大哥担心怠慢了裴相,不过大哥, 疠气传染极强, 稍不谨慎,合府都要遭殃, 大哥身体健壮自然不怕, 但敬真自小体弱, 我主要是担心他。”
“这。”张伏伽踌躇起来, 张敬真体弱多病, 一年常有半年需要服药,一直是他一块心病, 疠气非同小可,他是不怕的,可张敬真还在府里。
阿摩夫人窥探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又道:“前些天寿成来信还惦念着敬真呢,说是在长安寻了个名医,过些天送过来给敬真看看。”
张伏伽皱着眉,许久,叫过侍从:“让曹大夫去给裴相看看。”
府中供奉的大夫曹善是他的心腹,医术高明,去给裴羁看看,他心里也好有个底。
“好,有曹大夫在,我也就放心了。”阿摩夫人松一口气,疠气这病并不是立时就会发作,曹善医术再高明,总要观察几天才能判断,有这几天,诸事便能安排妥当,不怕裴羁翻天。福身告辞,“大哥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张伏伽待他们走远了,唤过心腹亲卫张元常:“你这几天盯着法成,若是有什么古怪,立刻来报我。”
这些年里因为心怀愧疚,他对阿摩夫人母子诸般优容,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阿摩夫人每次有什么目的要达到时,总会委婉地提起张寿成,这点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先前也就罢了,但这次阿摩夫人竟然为了封客院拿张寿成装幌子,张伏伽觉得不对。
裴羁刚到沙州,与阿摩夫人母子两个并无旧怨,可张法成一再针对,处处刁难,哪怕他私下里几次训诫,也丝毫不曾收敛,如今更是连一向深明大义的阿摩夫人也卷了进来。既非私怨,那就只能是利益冲突,裴羁代表的是朝廷,难道张法成要对付的是朝廷?
张伏伽心中一凛。从前他对朝廷的猜忌防范虽然也有怨言,但此次裴羁的言行举动分明是有意修好,他的心结已解开了大半,正是要与裴羁结交,将一片忠心上达天听的时候,又岂能容张法成母子破坏?但若真是疠气,又不能不顾着张敬真。
思忖之时,不觉已经来到张敬真院里,张敬真正在窗下看书,隔窗看见了连忙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张伏伽挽着他的手:“敬真,府里如今有人染了疠气,你去别院避一避吧。”
心里不觉感叹,这儿子韬略胸怀都是极好,只可惜体弱,不然他早就把河西交给他了。
“是裴相院里的仆役吗?”张敬真也听说了,想了想道,“好,我这就收拾离开,等军演跟前再回来,与父亲一同观看。”
“好,去吧。”张伏伽拍拍他,“好好歇几天,养养精神。”
仆从上前收拾行李,张伏伽又问了问张敬真的身体状况,这才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张敬真正站在廊下目送,张伏伽向他挥挥手,突然生出个古怪的念头:这样也好,父子两个各居一处,万一有事,总也能保全一个。
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有事?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事?
偏院外。
苏樱慢慢走来,前面是偏院的侍婢,后面押送的是四个护卫,前后堵死了路径,让她半步也不能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