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重物很快都被堵在门后,跟着是窗,外面飞箭乱响,张伏伽转身向卧房走,边走边将身上的血衣脱下:“随我来,你们也都脱了,不要留下痕迹。”
张用抱着昏迷不醒的裴羁连忙跟上,将血衣都脱在当间,卧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中张伏伽在床前按了几下,床面突然从中分开,露出暗道的入口,张伏伽率先跳下去:“走!”
张用抱着裴羁跟着跳下,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顶门的书案被撞开了几分。
正院外。
阿摩夫人抬眉:“传我命令,打开四面城门!”
与吐蕃大军约定偷袭的时间是明早卯正,但既然已经动手,趁此时城中官吏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到家中捉拿了,再派人快马去迎接吐蕃,提前入城,一了百了。
眼看传令兵要走,张法成厉声喝住:“站住!”
他手中握刀,不容置疑:“传我号令,四面城门封闭,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你!”阿摩夫人怒道,“你舅舅的人马很快就来了!”
“叶苏在外面,这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不能让她跑了。”张法成冷冷说道,“与那边约定的是卯时,卯正我会开南门,之前,休想!”
“法成,你听我的……”阿摩夫人道。
张法成打断她:“听我的。娘,你只是我母亲,不是三军统领,这事,轮不到你做主。”
心里不觉又想起苏樱的话,老夫人不喜欢我,我怕老夫人。看她的样子分明是肯跟他的,要不是阿摩夫人从中作梗,美人早就在怀了。
高声下令:“封锁四门,去嗢末坊,把那些暴民都给我抓起来,尤其是高善威一家!”
阿摩夫人咬着牙喘着气,听见身后一阵嚷叫,主屋的大门终于撞开了。
夜色深沉,街上的游人此时已经觉察到了变故和血腥,慌乱着四散回家,传令的士兵催马快行,冲向四面城门,通向城东的小巷中康白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叶师,稍等一下!”
苏樱勒马站定,康白转回头:“我先去探探路,你远远跟着。”
穿出前面那条交叉的小巷便是城东门,此时讯息不通,也不知城门那边是什么情形,不如他先去探路,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苏樱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放慢速度穿过那条巷子,康白下马先过去了,苏樱躲在房屋的阴影里,看见他压低帽檐向城门下走去,却在这时一队快马急急奔来,老远便道:“二将军有令,城门关闭,没有他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得出去!”
康白急急折身,已经迟了,带队的吐蕃兵看见了他,挥刀一指:“你,站住!”
“将军,”那做内应的粟特人连忙从城门前跑来,飞快地塞过去一个荷包,“他是我兄弟,过来找我吃酒的,不相干的人。”
领队掂掂分量,这才点头放人,康白急忙撤回去,听见身后那名粟特人引逗着领队在打探情况:“四面城门都关,还是只关东门?”
“四面都关了,二将军说了,没他的话,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看来今夜,出不去了。康白抬眼,对上苏樱沉静的眸子,她低声道:“只怕是冲着我来的,先找个地方落脚。”
“去嗢末坊。”康白道。
苏樱知道,粟特会馆这些天都被张法成的人盯着,一旦回去,必定被抓,但高善威今天闯府,只怕嗢末坊也不太平。此时无路可走,点点头牵过马,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待到出了里巷这才纵马狂奔,一轮圆月当头照着,眼前挥之不去,总是裴羁半身浴血,闭门前那煌急到凄厉的一声:快走!
心突然痛到无法呼吸。她从不曾见过裴羁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让她意识到他是不怕死的,只要能救出她。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人会放弃自己的性命,只求另个人安好。
夜风清冷,在纷纷乱乱的思绪中蓦地想到,母亲当时,又是为了什么,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小心!”耳边听见康白急急一声,苏樱勒马,看见嗢末坊敞开的坊门,吐蕃士兵正往里面冲杀,嗢末男人们拿着兵刃甚至锄头、棍棒等物,拼死抵抗,里面哭声四起,是受了惊吓的老弱妇孺。
“去后门!”康白急急拨马,苏樱连忙跟上。
节度使府,主屋。
几扇镂花门七零八落砸翻在地上,张法成在护卫的簇拥下冲进来,看见地上凌乱扔着的几件血衣,还有几双染血的鞋子,房里空无一人,士兵们四下翻找也找不到踪迹,张伏伽一行人,竟这么消失了。
“找!”张法成沉着脸,“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密道里,裴羁猝然醒来:“念念!”
嘴立刻被捂住了,眼前是张伏伽沉肃的脸:“不要出声。”
裴羁失血过多的晕眩中,看见头顶发黄的夯土顶壁,张用背着他正往前走,是密道吧,高门士族的宅院中经常设有逃生的密道,尤其沙州四面皆是番敌,张伏伽更是要多加小心。低声问张用:“为何抛下娘子?”
“娘子命我来的,康郎君护送着她走了。”张用抖着手,“郎君,你伤得很重,万幸没砍到大血管。”
头脑有片刻的空白,丝毫不曾听见张用说了什么,反反复复只是那句,娘子命我来的。她竟肯怜悯他!她竟肯,怜悯他。
在翻涌的感激中热着眼梢,听见张用又道:“等出去了还得找个东西给郎君接下骨头。”
密道中藏有食水和常见的药物,方才他一边走,一边给裴羁简单包扎了,左边锁骨已然被砍断,肩胛骨也伤了,所幸血管没事,不然只怕要命丧当场。张用觉得后怕,谁能想到裴羁一个文士,竟有那般赴死的狠心,只为救所爱之人。
裴羁低眼,她是跟康白走的,她最危险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他陪在身边。假如他今天死去,那么接下来,是康白,还会是窦晏平?在强烈的嫉妒和哀伤中长长吐一口气,只要她能平安,便是她嫁给别人,便是他此生再无缘见她,他也甘愿。喑哑着声音:“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样背着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况且张用也需要保存体力,出了密道,也许又是一场血战。
“郎君。”张用想劝,他苍白着脸淡淡一瞥,张用不敢再说,只得将他放下。
裴羁扶着墙,咬牙使力,紧紧跟着队伍。所幸她出去了,有康白在,应当能护她周全,也许他今夜便会死去,但只要她平安,就好。
嗢末坊。
苏樱从后门冲进去,徐坚正指挥着各家丁壮上前迎敌,到处都是孩童的哭声,徐坚一抹脸上的血,看向高善威的小孙女:“我们处在其中,拼命也该当,只可怜这些孩子。”
那小女孩只有十来岁的模样,惊恐地睁着一双大眼睛躲在母亲身后,又竭力支撑着不肯哭,苏樱心里一酸,蓦地想起当年父亲去世时,她也是十来岁,也许那时候,也是同样的惊恐,又极力支撑着吧。
当!四更刁斗的第一声遥遥响起,这是先前约好,粟特与嗢末人会合前往右军营埋伏的时间,康白抬眼望着粟特会馆的方向,低声道:“许兄,我的人马上就到。”
“好!”徐坚重重点头,“本来想着明天一道杀贼,没想到今夜……”
没想到今夜,也许就得横尸当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丧生殒命,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沙州城落入敌手。康白在无尽的遗憾中看着苏樱,太短了,那经洞中那蜻蜓点水的一刻。“叶师,你跟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送你出城。”
以粟特和嗢末两家的人手,应该能支撑到天亮,裴羁已然送信到西州求救,也许那时候援军就来了,他总还能留口气送她出城。
苏樱抬眼,对上他平静的眼眸,他眸中那点淡淡的蓝色突然变得幽深,苏樱一刹那间想起当日经洞的火光,他的眸子也是这般幽深的蓝色。心中突然一动:“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躲避!”
第二声、第三声刁斗夹在厮杀声中传入耳中,徐坚急急追问:“哪里?”
“龙天寺后山,藏经洞。”苏樱抬眼,第四声刁斗落下,乌云掩住月光,片刻昏暗。
节度使府。
四更刁斗声声入耳,张法成犹如困兽,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了主屋,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个都找不到?
“府中有密道,”阿摩夫人走进来,冷冷说道,“先前你阿耶提起过。”
可恨她一直追问,张文伽却怎么都不肯说出密道的所在,这些该死的中原人,说是夫妻,到底还不是防着她!
张法成急了:“要是伯父逃了,怎么办?”
以张伏伽的影响力,沙州那些人肯定都听他的,到时候他只怕捂不住摊子。
“我已经让人去别业接张敬真了,有他在手里捏着,你伯父明天一定会现身。”阿摩夫人看他一眼,“相邻几个坊我也派人安抚了,道是节度使府有盗贼,方才的动静是抓贼,眼下都已经安抚住了,明天一早,照常军演。”
张法成松一口气,又有些不服气:“这些我也都知道,娘不必总替我做主,我才是三军统领。”
阿摩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都是那个狡诈的苏樱迷住了他的眼,让他们母子离心,等抓到苏樱,一定千刀万剐!“继续找,柜子、床、箱笼,墙也给我拆开,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张伏伽!”
“报!”一个士兵飞跑着进来,“嗢末坊只抓到了十几个人,剩下的全都跑了!”
“什么?”张法成一个耳光甩上去,“废物!”
嗢末坊。
前门处杀声震天,粟特援兵已然赶来,与嗢末人前后夹击,围住吐蕃兵,徐坚还在厮杀,康白急急道:“徐兄不可恋战,保存实力!”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有城南门要守,必须保住尽可能多的人手。
“我知道,”徐坚挥刀挡开一个吐蕃兵,“咱们得掩护孩子们脱身。”
康白回头,苏樱拉着高善威的孙女,领着上百老幼妇孺正往坊外走,必须让她们安全离开才行,这场血战似乎无法避免。转回头,火把光下看见吐蕃兵脖子上、发辫上闪闪发光的金饰,还有蜜蜡、珊瑚等物,吐蕃人,最喜欢这些漂亮闪光的珠宝。心中突然一动,飞快说道:“撒钱!”
“什么?”徐坚不懂。
话音未落,满天都是金叶子、金珠子乱飞,却是康白将怀里所带的财物尽皆抛出,撒向吐蕃兵,士兵们愣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纷纷去捡,康白高声道:“撒钱,快!”
四面无数人响应,粟特商人多金,随手抛撒便都是金光闪闪,一时间满地都是金银珠宝掉落的声响,那些吐蕃兵再顾不上厮杀,低着头拼命捡着,还有为了抢东西打起来的,康白沉声道:“走!”
丁壮断后,掩护着妇孺飞快地向龙天寺方向奔去,牛车、驴车还有手推车一齐出动,在黑夜里汇成粼粼的声响,苏樱走在最前面,在深夜的清寒中,望向节度使府的方向。
他现在,怎么样了。
密道中。
厚厚一堵夯土墙拦在面前阻断道路,裴羁抬眼,张伏伽低声道:“是出口。”
他在墙上一掀一拧,厚厚的土墙推开,露出极窄的通道,张伏伽夫妇当先过去,裴羁几个跟着穿过,夯土墙无声无息关上,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却像是许多人一齐嚷叫似的,裴羁低眉:“节度使,只怕是找到入口了。”
“有许多岔道,足够他们找一会儿。”张伏伽又拐了一道弯,打开顶上的暗门,“咱们去别业与敬真会合。”
“不可。”裴羁咳了一声,掩袖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张法成必定在那里等着。”
“可是,可是,”张伏伽一连说了几个可是,自己也知道他说的对,心如刀割。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张敬真落在张法成手里绝不会有好结果,但他是河西节度使,他首先得肩负起的,是河西数十万百姓的安危。深吸一口气看向张夫人,夫妻相视,尽皆含着泪光,了然了彼此的心意。张伏伽一横心:“那么,我们去城中联络老部下。”
暗门开了,清寒的夜风闯进来,裴羁掩着唇极力压下咳嗽,思绪有一霎时飘忽。世间竟有这样的夫妻,从前他以为娶妻不过是绵延子嗣,为贤内助,以为世间情爱无非是崔瑾三嫁三离,裴道纯为色相所迷,到如今才知,原来世上还有张伏伽这样的夫妻,相知相敬相爱。他和她,还有没有机会做一对这样的夫妻?
目光在此时看见茂密的桂花林,原来这出口,开在节度使府的外苑。“节度使想先去找谁?”
张伏伽道:“豆卢军封永存。”
裴羁顿了顿:“封将军另有要事。”
张伏伽一惊,抬眼,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他竟然联络了封永存?他一直关在客院,几时联络的?一时只觉得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深不可测,沉吟着又道:“左军营孙成,亦可信任。”
“那就去找孙成。”裴羁当先穿过桂花林,香气馥郁,沁入心脾,想起当时在露台上与她那隐秘的相望中,亦有桂子香气,暗中流动。
龙天寺。
山门前栽着几株桂花,夜风一吹,暗香浮动,苏樱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上的桂花香气,裴羁隐在黑暗中望向她的眼,随即寺门开了,守夜的火工道人走出来:“施主何事?”
苏樱定定神:“画师叶苏,同康白郎君、徐坚郎君,求见主持方丈。”
门内有脚步响,灯火次第点亮,不多时龙天寺主持圆觉由知客僧陪着走出来:“阿弥陀佛,夜色已深,几位檀越所为何事?”
“张法成里通吐蕃,谋害节度使,如今又在城中屠杀嗢末人,”苏樱合掌为礼,“求方丈慈悲怜悯,允许这些老弱妇孺在藏经洞中避难。”
先前她在龙天寺画经变图时偶然得知,后山上有一处极隐秘的藏经洞,藏着寺中最珍贵的典籍,除了主持方丈和几位高僧,其他人都不知道在何处。
“这,”知客僧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等隐秘事,踌躇着抬头,看见队伍里无数浑身浴血的男人,最前面的康白和徐坚他都认得,在城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既然带着妇孺投奔,应当不会说谎,可是佛门清净地,又如何能沾染俗事?低声向圆觉道,“主持方丈,藏经洞乃是佛门重地,俗世人不得擅入,而且他们都带着血,会招致血光之灾啊。”
“带他们去藏经洞。”圆觉合掌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佛祖有好生之德,我等佛门底子,岂能坐视不管?”
“这,”知客僧还在犹豫,“这么多人,藏经洞也装不下呀。”
“速去梵音寺告知不嗔方丈,他那里当也有地方,可安置剩下的人。”圆觉道。
“若是吐蕃军队追过来要人怎么办?”知客僧急了。
“有老衲应对,”圆觉长长的白眉低垂下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