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了世面,也有自己的思量。
想了想又道,“陛下,话说回来,寻常那些商户送来的活计也很有益处,臣女平日翻译时,总能在其中熟知更多当地的通俗便语,也更了解蒙兀与波斯诸国,反过来能助我译书,所以臣女在想,两者皆不可误。”
裴浚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她果然长进了,遇事不再人云亦云,不任凭旁人摆布,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很欣慰,
“你若两手都抓好,他日必成大家。”
“大家”二字,令凤宁生出无限的向往与澎湃。
她一定要做到。
这大约是他在身旁的好处,他这个人要求极高,站得高又看得远,总能鞭策她前行。
“陛下放心,年前必定给您译好。”
相处明显有了转机。
只是皇帝陛下总是嫌屋子逼仄,每每来一趟眉峰皱得能夹死蚊子,凤宁笑吟吟立在门口,那眼神就仿佛在说,嫌弃就回你的皇宫去。
裴浚摇摇头,为了美人儿,只能屈就。
不再急言令色,不再冷语相向,甚至偶尔能主动给他烹一壶茶,下一趟厨,却决计不让他碰,偶然一次下雪地滑,他眼疾手快将人捞住,也一定是不着痕迹推开再去忙别的事。
裴浚心里怪不自在的,却也拿她没法子。
他现在明白了,这姑娘吃软不吃硬。
除了熬她,别无他法。
怎么熬能赶在年前将人接回宫呢?
*
一日杨玉苏试婚服,请凤宁回去给她掌掌眼,凤宁清晨早早登车回李府,李家经皇帝上次一顿敲打,如今元气大伤,个个瞧见凤宁别提多恭敬了,就连柳氏见了她都恨不得喊祖宗,心里再恨,也拗不过皇权,弹指间皇帝就能让她们阖家消失,可不得敬着凤宁。
凤宁一切照旧,没有仗势欺人,也不会心软接纳,面上见了打个招呼,私下独来独往。
这日陪着杨玉苏试了半日婚服,看着那大红鸳鸯通袖重工长褙,凤宁也忍不住生出几分艳羡,“每一身都好看,我都挑花眼了。”
杨玉苏嫁过去便是燕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风光无极。
唯有正室娘子大婚之日可戴凤冠霞帔,婚服上准绣凤凰与牡丹。
那一身穿在身上,称得上流光溢彩。
杨玉苏后知后觉凤宁的身份,万分懊悔请她过来,二话不说将婚服脱了往旁边一扔,“哎呀,不试了,怪烦的,我陪你去温酒,咱们今日吃个烧鹅。”
凤宁才不许,睨了她一眼,“燕家嬷嬷在外头候着呢,你安心试吧,我去帮伯母核对嫁妆单子。”
杨家只杨玉苏一个女儿,杨府尹又是出了名的疼女儿,名儿都舍不得唤,整日乖乖来乖乖去,快要搬出半个家当给杨玉苏做嫁妆,凤宁行至跨院,便见廊庑下琳琅满目堆了一百多抬嫁妆,这里头可不是虚的,件件均是好宝贝。
凤宁陪着杨夫人核对了一遍,杨夫人累了入了厢房喝茶,看着眉眼精致乖巧温顺的女孩,想起她身世可怜,竟是忍不住将她搂入怀里,
“孩子,你是不知,我心里也拿你当女儿疼,等你出嫁,我给你备嫁,赶明儿,选个吉日,你干脆认我和你杨伯父做干爹干娘,往后杨家就是你家。”
凤宁不习惯给人添麻烦,笑盈盈回,“凤儿就不给您添乱了,您若是真心疼凤儿,得了好吃的舍我一些便好。”
杨夫人一听这话,心疼地跟什么似的,“来来来,我现在就去后厨给你做烧鹅吃。”
凤宁在杨家用过午膳,下午又陪了一会儿,申时初刻回了乌先生的学堂。
她吩咐素心把自己捎来的一些箱盒,一道搬进院内。
她嗓音轻快,如灵莺婉转,浑然没注意有一辆低调的马车打后巷子经过。
裴浚原要绕去李府正门停车,恰恰掀帘一瞧,瞥见凤宁进了巷子里一处小门,他好奇,叫停马车,缓步跟了过去。
行至一道院墙旁,便听得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乌先生的学堂,原是李府一个跨院,后来往里新建了一道围墙做隔,将原先的外墙凿开,筑了一段篱笆墙,篱笆墙并不高,只及一个寻常男子胸前,再于靠南一角开一扇门,便是独门独院。
裴浚立在墙壁一角,目光越过篱笆,便能将横厅的光景收于眼底。
前几日下过雨雪,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
凤宁和素心要帮乌先生将被褥搬出来晾晒,乌先生哪里舍得她动手,连忙摆手,
“你难得回来一趟,就不必给为师操心,明个儿再晒不迟,来,坐下来喝一杯奶饮。”
凤宁便准素心回府探望爹娘,她陪着乌先生在廊下晒日头。
裴浚就看着那个在他面前防备,谨慎,勉强应承的女孩,捧着红彤彤的脸腮靠在凭几张望蓝空,她双眼懵嗔,神色前所未有惬意,想起什么歪着小脸与乌先生说,
“先生,陛下又给了我两册书,是礼记与诗经,我想专注将这两册书先译出来,其余的活计先生能否帮我担一担。”
乌先生正在给她煮羊乳茶,满口应好,他动作优雅娴熟,用烹茶的手艺煮出一壶羊乳,先给凤宁斟了一杯,凤宁闻着那香喷喷的气息,探手就要来捞,却被乌先生抬手一挡,
“小心,还烫着呢。”
只见乌先生盘腿坐了下来,又净了一遍手,拾起一个小勺子,慢腾腾在茶盏里搅动,恐自己气沫子脏了茶盏,脸离得老远,而凤宁呢,似乎熟悉了他的作派,安安分分在一旁等。
裴浚看到这一幕,缓缓眯起了眼。
乌先生的动作太过熟稔,而李凤宁也无比理所当然。
这说明什么,说明不是第一次,甚至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过无数次。
回想李凤宁告诉过他,乌先生教她读书不下于十年。
所以这十年来,乌先生就是这么“照顾”李凤宁的?
醋意不可抑制往上攀腾,裴浚神情绷得如同一片随时可以撕裂的帛。
羊乳茶就在这时,被推至李凤宁跟前,
乌先生笑容温切,“好了,可以喝了。”
凤宁像是乖乖等待喂养的小姑娘,高高兴兴捧起茶盏去尝。
这还没完,乌先生瞥见她下颚渗出一些乳渍,笑容宠溺地递过去一块帕子,
“急什么?为师能跟你抢?”
凤宁嘿嘿一笑,接过乌先生的帕子拭了拭下颚。
乌先生又将一小碟子葡萄干推至她眼前,
“你再加一勺这个试试,就是有些酸,你尝尝是否受得住?”
等伺候着小祖宗喝完羊乳茶,乌先生这才顾得上自个儿。
他的茶早已凉,抬袖做掩,很快一口饮尽。
不得不说,是位极为耐心,细心,体贴的男子。
如果对方不是李凤宁,裴浚应该会称赞他。
凤宁喝完,揉了揉圆滚滚的小肚,心满意足道,“先生手艺越发精进了。”
“哈哈哈,凤宁喜欢就好。”
凤宁喜欢就好....裴浚听了这话,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唇角,将一个个字眼扎在心里。
凤宁这才想起捎来一个锦盒,无比得意地将之递过去,
“这是这个月的进帐,先生帮我保管。”
乌先生从善如流接过来,又揽了揽衣袖,将锦盒打开,
“好,为师来瞧瞧,我们凤宁又挣了多少银子?”
还真就一张张银票在数。
“三两,五两,加起来八两,哦,这里还有个十两的银票,那就是十八两....”
凤宁看着他一板一眼地数,乐得跟什么似的,
“我上月接了几个大单,那些商贾出手不俗,听闻我在礼部挂职,颇有亲近之意,放话随我开价....”
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容被冬阳晕染,连时光渡在他们身上都变得柔软了些。
默契得谁也插不进去。
最后数清楚了,总共五百三十两银子,这对于凤宁来说,是一笔巨款。
凤宁和乌先生抵了一掌,看得出来极为高兴。
五百两,有时只是他一顿御膳的开销。
犯得着这么高兴?
不,他们高兴的不仅仅是银子金额,是那份靠自己安身立命的满足。
这么说,她挣得银子都是交予这位乌先生管着?
她就这么信任他?
他遣人查过这位乌先生,身份履历干干净净,像是凭空出现在京城的一个山野道人,无根无萍,就因为一次在酒楼无意中与夷邦人聊天,被经过的李巍听见,随后引以为知己,聘为西席在李府落脚。
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顷刻便能卷款潜逃,让她所有辛苦付诸流水。
她为什么不交给他呢...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过他牢靠?还有谁敢觊觎天子之私...
裴浚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肺管子要炸。
气嘛?
毋庸置疑。
醋嘛,那更不消说。
在这两种情绪之余,裴浚忽然意识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个人这么疼她,她在他这里卑躬屈膝任劳任怨,指东不敢往西,在乌先生这里却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
裴浚神色复杂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没有吭声。
而这时,门槛内那儒雅男子又忙不赢起身,
“哎呀,凤宁,时辰不早了,你歇一会儿,为师去和面待会给你做油泼面吃。”
“好嘞!”凤宁无比轻快地应着。
还能下厨?
君子远庖厨,儒家礼义在他这里倒成了空谈。
裴浚给气笑一声,笑意不及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