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好心情捋了捋它的毛,“你不是一直想见她么,隔了大半年,还认得她么?要是认不出来,朕一定罚你。”
他也学着李凤宁,一本正经跟卷卷说话。
卷卷轻轻昂了一声,裴浚不知何意。
虽说裴浚养这猫也有了一阵,可谈不上上心,他对小动物本无兴致,比不上李凤宁耐心,能精准地捕捉到卷卷的意思。
将这傻猫的脑袋轻轻拍了下,就没管它了。
开年之后,天色一直不错,路上顺畅,新并进去的院子紧邻正街,方便出入,彭瑜亲自驾车,马车没多久赶到别苑,裴浚抱着卷卷神清气定从马车下来,大步进了院门,结果瞥见黄锦正与几位小内使问话,瞧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裴浚随口问了一声,掂了掂卷卷,大步往前来。
黄锦连忙弯腰给他行礼。
皇帝要出门,身为大珰得先一步出宫布置,结果一问留守的小内使,得知李凤宁并未来跨院。
黄锦先回了这话,又解释道,“陛下,兴许姑娘还在李府,奴婢方才已遣人去问了,您稍候,很快将姑娘接回来。”
裴浚心头微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
李凤宁嘴里承诺初二会回来,有事耽搁也不奇怪。
她如今随心所欲,不是万事以他为先,裴浚已渐渐习惯被她搁后。
“嗯,朕等她用膳。”
裴浚抱着卷卷进了屋,卷卷一溜烟从他怀里滑下来,沿着房屋四角打转,像是逡巡领地一般,很快将这个地儿给熟悉了,裴浚失笑,吩咐黄锦将折子递上来,他一面查阅一面时不时寻一眼卷卷的踪影,期待李凤宁发现卷卷的神情。
罗汉床上的锦盒还没动,想必她还没拿到他给的压岁钱,待会一并让她拿了。
跨院的锦衣卫奔去李府,一问李凤宁何在,李巍登时傻眼了。
“她不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锦衣卫心一凉,意识到不对劲了。
倒是十分敏锐,很快折去隔壁乌先生的学堂,将屋子里搜查一遍,哪有人影?
又不顾李巍阻拦,奔去凤宁的闺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少,就连日常用的发簪衣物均在。
难不成师徒二人出门了?
可是,蹲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很肯定地说不曾瞧见马车出门。
这位千户才猛一拍脑门,只道糟糕,往跨院疾驰而去。
裴浚尚倚在圈椅里看邸报,忽然听到外头疾步行来一人,紧接着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听到黄锦暗叫一声,裴浚眉峰顿时一皱,扬声道,
“黄锦,进来回话。”
黄锦与彭瑜相视一眼,脸都白了,两位重臣一前一后进了堂内,对着坐在东次间内的裴浚,一同跪下,
“陛下,锦衣卫去李府没见着凤姑娘,不仅如此,乌先生也不见了....”
裴浚猛地一抬眼,眼神无比锐利地盯过来,
“你说什么?”
黄锦硬着头皮再说一遍,
“凤姑娘与乌先生同时不见了。”
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长手指一颤,手中的邸报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他喉头仿佛黏住,喉结很用力地滚了一遭,语气平静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锦抬头看了一眼那张俊脸,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唇角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眸子有如深渊一般,叫人探不见底,黄锦慌张地眼珠子都在颤,
“方才才发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失踪,尚需盘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锦衣卫的禀报,除夕那日乌先生出了门,而李巍最后一次见李凤宁也是除夕。
黄锦说到最后,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裴浚这一刻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紧张的黄锦,彭瑜简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额上的汗珠一层层往外冒,他甚至觉着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李凤宁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寻不回来人,就等着见阎罗吧。
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是稳住道,
“陛下稍候,臣这就全程搜查,一定将凤姑娘带回来。”
彭瑜这会儿已经顾不上等裴浚发号施令,飞快退出去,召集锦衣卫千户全城戒严,大肆搜查。
毕竟是位老练的指挥使,心里很快盘算出章程来,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带走李凤宁,必须出城,出城需要过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过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亲自带兵,将坐落在西市柳巷深处的黑市给封锁,立刻揪住几名倒卖过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将那日乌先生去过的掌柜家人,悉数带去北镇抚司,严刑拷问乌先生来历。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没有放松全城搜捕,万一对方狡猾,故意藏在某处,等着风声过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没可能。
彭瑜顷刻布下天罗地网。
再说回黄锦这边,等彭瑜离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着一层白白的寒气,寒气之余更隐隐闪现慌乱。
黄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乱。
如果李凤宁跟乌先生同时消失,有两种可能,李凤宁摆脱皇帝的控制,唆使乌先生带她离开,第二种可能,乌先生要挟李凤宁出城。
黄锦毕竟是会当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抚裴浚,比起第一种,显然第二种更容易让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为,您疼爱凤姑娘已是人尽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个乌先生来历不明,会不会以此掳了凤姑娘走,以来要挟陛下?”
裴浚没有接话,他满脑子是李凤宁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胸膛捅成漏风的筛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静下来。
裴浚抚了抚膝头,起身往外走,行至珠帘边时,那伟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别苑,沿着挖出的那道小门,步入跨院。
抬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捣衣台上的雨雪早已化净,那日被当做鼻子的萝卜已经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内使拿着扫帚正在清扫。
裴浚抬步走至廊庑,推开门进了明间,这时一只猫从身后窜过来,轻车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进了她的内寝。
屋子摆设依旧,被褥整整齐齐叠在那张狭窄的床榻,窗前的小案搁着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杯盏上微微有些水珠,该是小内使收拾了的缘故,几上还有一册翻阅了一半的书籍,裴浚将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册书,沿着墨玉书签打开,正是她曾经译好的那册诗经,上头有她做好的注解,细密挺拔的字迹,已略有他的风骨。
裴浚看着心里莫名被安抚一些,再翻过角落里的箱笼,她寻常穿的衣物都在里头,包括那两件格外珍贵的皮子,她最爱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实在不像离开的模样。
真的是有人掳了她?
他早就说过那位乌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凤宁藏在褥子下的锦盒,那里装着她的银票,大额银票她搁在乌先生处保管,这里放些零散的银票当嚼用。
有一回缠绵之时,他觉得手掌被什么硬物磕了下,翻开被褥就发现了这个锦盒。
裴浚呼吸骤然一停,来到床榻前,用力一掀。
盒子还在。
裴浚松了一口气,将盒子拾起来到窗边,锦盒被铜锁锁住,裴浚招来小内使寻了一根铁丝,将之撬开...
空空如也。
裴浚七上八落的心,至此彻底沉入冰窖。
方才他还能骗骗自己,是乌先生挟持了她,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空盒子告诉他,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逃离。
别苑上下十几名高手坐镇,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能拿走里头所有银票的只有李凤宁本人,她只是回李府过个年而已,至于将盒子清空么,她很清楚这里比李府安全十倍百倍,她素来对这间跨院比起李府更有归属。
她难道真的谋划着离开他?
细细甄别,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回想分别那日,她神色显见低落哀伤,他只当是前一日听到立后谏言心里不高兴,如今才知她是在跟他道别。
那句波斯语是告别的意思吗?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已经放下帝王尊严在这里陪着她,着人好吃好喝伺候她,她怎么可以蓄谋离开?
深甲用力嵌入指腹,血珠汩汩冒出来,十指连心,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胸口沉得跟铁似的,他想喘上一口气都无比艰难。
她是从什么时候动了离开的心思?
想起来了。
十一月底,她忙得天昏地暗,屡劝不止,小财迷一样的她对着商会的大单子说推就推,却非要将并不着急的礼记与诗经译出来,为什么?那时她一定已筹划离开,所以急着把这两册书译出来。
不对,还在更早。
那日夜深,寒风肆掠,他来得迟,望着她漆黑的屋子,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于是敲响了她的门扉,他原也没想碰她的,实在没忍住,亲她时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可她没有,他稍稍蛊惑一句她便咬着牙应承了。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想起还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女孩子将身子给了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他的接受。
后来也不是没起疑心,反复试探,她又坚定拒绝,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一面深爱他却又不得不守住底线的柔弱女孩。
只消再稍稍攻破,必能突破防线。
后来果然如此,他温水煮青蛙,他们二人便这般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别别扭扭,到最后平静自然相处。
他承认,在对她屡屡得逞后,他对她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还做着美梦,打量着那羊肠不大管用,能让她怀上孩子,为了孩子前程着想,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宫。
这个世上,他防备过任何人,唯独没防备过李凤宁。
他知道她倔,可那点本事在他眼里压根不够看,他自信也自负,她压根逃不出他手掌心。
他自问心智过人,城府颇深,眼光毒辣,谁敢算计他,他弄死谁,上到太后杨首辅,下到寻常小宫女内侍,无一人逃出过他火眼金睛。
而今日,他却被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
她利用她的单纯,她的毫无城府,引他下陷。
她那么柔弱无依,她甚至从未出过京城,她在京城过得如鱼得水,她怎么有胆量离开他?
没有,裴浚防备了所有,唯独没防备她逃离。
锦衣卫,全城五百多武侯铺,七十二座望楼,均是用来守护她的,他从未下过监视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