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卿啊,朕呢,素来喜欢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的姑娘,最好是大娘子所出,担得住事,那些姨娘养得庶女,无论生得怎般容貌,朕也看不上眼。”
李巍听了这话,嘴唇打了几个哆嗦,瞬间遍体生寒,皇帝这是明显已看穿他的算计,责备他将庶女送入皇宫李代桃僵,早知道皇帝喜欢大女儿那样的,他何至于兜这么大圈子?
这样的罪李巍当然不能认,他哭哭啼啼道,
“陛下,凤宁是庶女出身不错,可她亲娘去世后一直养在嫡母身边,后来顺理成章记入嫡母名下,也算不得庶女呀....”
严格来说,只要记在嫡母名下,就算不得违背章程,礼部就是故意漏这些空子给各府择选最出众的女儿入宫。
可李巍千算万算没算到皇帝这么轴。
那死丫头这么没用吗?
李巍心里埋怨着,面上不停磕头请罪。
最后裴浚面色冷淡道,
“出去领二十笞,其他的回京再跟你算账。”原是看着他要接待使臣的份上不急着料理他,不成想他非要往枪口上撞。
李巍这下哭都哭不出来了,往前爬了一脚,小心翼翼央求,“陛下,臣明日要迎接使臣,您这会儿打臣板子,臣担心....”旋即他话锋一转,“您看能不能这样,这板子先记着,等回京您哪怕打死臣,臣也毫无怨言。”
李巍害怕差事被人抢了,他越发没了出头之日。
可惜那俊美无双的少年天子,端得八风不动,“这就是爱卿你的事了,李爱卿,朕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堕我大晋威风。”
李巍撞墙的心都有。
先笞他二十下,再逼着他带伤在炎炎夏日接待使臣,还不能弄出半点岔子来。
皇帝这是要整他呀。
笞刑与廷杖不同,廷杖重,笞刑轻,负责执刑的锦衣卫鞭笞得很讲究力道,没有很明显伤口,却疼得人五脏六腑抽搐,不至于叫李巍起不来身,也得让他吃点苦头。
*
营帐扎在一片水泊旁,地儿就那么大,李巍被笞刑的事很快传了出去,一介五品鸿胪寺少卿被打,也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凤宁得知消息后,整个人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消息是杨玉苏带回来的,她看着凤宁泛红的眼,宽慰道,
“傻丫头,你别为他担心,你爹这是恶人有恶报。”
凤宁想哭却极力忍住,“我不是为他担心,我就是心里难过...”
唯一的亲人也这样赤裸裸算计她。
最痛苦的不是亲人受难,而是她明明该心疼那个人,而那个人却不值得她疼。
翌日午时銮驾抵达行宫。
燕山行宫坐落在燕山脚下,依山傍水,蓊郁葱葱,四周伏卧一片绵延的山脉,很好地将暑气隔挡在外,太后一住进慈宁殿,顿觉神清气爽,连着晚膳也多用了几口。
这一日晚膳是裴浚陪着她用的,再无外人。
太后语重心长与他说起了婚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帝十五岁御女,没多久得了头一个孩子,可惜早逝,你如今也满了十八,再过两年该行冠礼,便可垂拱以治天下,论理该先立后再封妃,如今我也不逼你,好歹先纳两个可心人搁在身边,也能堵那些朝臣的嘴。”
太后眼见皇帝一个女人都不要,恐他步先帝后尘,只得让步,在立后一事上不再逼得那么紧。
裴浚歪在一旁捏着眉心慢慢颔首,“您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回到乾坤殿,敬事房的掌事果然如期而至,裴浚静静看着那些女官的乌木牌没有吱声。
绵延子嗣固然重要,可男女那档子事,他还真就没法将就。
他骨子里十分骄傲,什么都要最好的。
柳海瞅他神色不像是有兴致的,只得摆摆手示意人退下。
也难怪,这一批女官中,皇帝略微看得上眼的也就御前这几人,
梁冰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知变通,且性子过于刚强,与可心人是毫不沾边。
杨婉能干端庄,蕙质兰心,偏生城府太深,至于章佩佩,既不肯吃苦,做事也没耐心,不堪大任,裴浚是哪只眼睛都瞧不上,要不是太后,这样的人也不该到御前来。
此二人因为首辅杨元正和太后的缘故,裴浚不可能要,他不仅忌讳外戚势大,更不喜人拿婚事做要挟。
数来数去,最合适的要属李凤宁了。
依着柳海来看,裴浚收了李凤宁最好,无论相貌性情均称得上万里挑一,更难得是她对裴浚是真心实意地好。
到达行宫第一日各家忙着收拾整顿,次日,姑娘们便耐不住忙不迭串门去了,凤宁原要跟着杨玉苏去外头玩耍,方下飞羽阁前的台阶,被梁冰遣来的小内使给唤住了,
“凤姑娘,我家姑娘请您过去一趟,说是上回您整理的账目有些地儿不对,请您去瞧一瞧。”
凤宁心神一凛,二话不说辞了杨玉苏去了乾坤殿,乾坤殿后面特设一值房,专给御前的女官与司礼监秉笔办公,凤宁这一去顺带给梁冰打打下手,就忙到午时了。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前头传来消息。
“梁姑娘,李姑娘,陛下待会要接见大兀的使臣,掌印吩咐二位随驾。”
凤宁立即换上绛红的女官朝服,随梁冰一道赶去前殿。
沿着小门进入乾坤殿,顺着甬道抵达暖阁,越过硕大的紫檀雕花博古架便见皇帝正在接见使臣。
来了三人,打头一人头戴冠帽,肌肤黝黑,两侧头发往后顺过去汇成一个辫子,胸前挂着一套银饰,正笑容满面与裴浚介绍他们上贡的一套玛瑙兽首茶器。
但凤宁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使臣,而是她的父亲李巍。
李巍正躬身立在皇帝跟前,正将使臣所言翻译给皇帝听,兴许是挨了笞刑的缘故,他说话中气明显没那么足。
李巍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李凤宁。
中途杨婉请梁冰做手书,吩咐李凤宁去核对今夜使臣晚宴的菜谱。
李凤宁去了一趟御膳厨,再回来时,被告知皇帝与使臣一行已前往太后所在的慈宁殿,她原是可以不必去的,可是回想父亲那苍白的脸色,凤宁又挂心,寻了到慈宁殿,刚到侧殿廊庑下,便见秉笔韩玉跨出门槛,问候着的小内使道,
“李大人何在?”
小内使往前方隐在林子里的恭房指了指,“李大人方才身子不适,去了恭房。”
韩玉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正要进去,瞥见了凤宁,立即堆了笑脸,“凤姑娘,您来了,快些随奴婢进来吧。”
凤宁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以进去吗?”
韩玉笑道,“章姑娘方才还问起你呢,怎么不能进去?”
凤宁随他进了慈宁殿,原来太后与裴浚在正殿见使臣,章佩佩避来了侧殿,她迎着凤宁进来,嘘了一声,拉着她蹲在博古架往里张望。
使臣在礼部侍郎的指引下,将得到的那册玄奘遗宝献给太后,宫人接过捧好跪在太后跟前,将之展示给太后瞧。
太后满怀期待探过眸,一瞧上头密密麻麻一行行蚯蚓般的字迹,顿时皱了眉,她问礼部侍郎道,
“怎么?既是玄奘大师的墨宝,怎的不是中原话?”
礼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瞧见此物,顿觉头疼,“这...”他惊讶地看向使臣,勉强用蒙语与他交流了几句,幸在这位使臣也懂得几句中原话,双方沟通还算顺畅,那使臣回了一句,大意是这是大兀西征波斯国时,从人家皇宫掳回来的宝物,说是当年玄奘路过波斯国留下的经书,用的也是当地的语言。
玄奘精通西域数国语言已不是秘密。
太后得知真相颇有些失望。
她问使臣道,
“这上头写着什么,你们可知晓?”
大兀使臣回了,他们说的是蒙语,与波斯语不一样,很遗憾不能为太后释疑。
太后指着经书与裴浚道,“瞧,蚯蚓一般的字,不晓其义,看着跟天书似的无趣。”
裴浚也没料到是这等情形,哂笑一声,宽慰老人家道,“李巍似乎颇□□斯语,待他过来与您老人家解说。”
太后于是问李巍何在,殿内静极了。
礼部侍郎当然知道李巍强撑当差的事,只能硬着头皮遣人去寻。
太后明显有些扫兴。
就在这时,杨婉身后的博古架处,突然传来一道清柔的嗓音,
“太后娘娘,可否容臣女与您释义这册经书?”
殿内所有视线不约而同望过去,凤宁腼腆又紧张地从博古架后绕出,虽说那父亲十分无良,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她终究要顾念着些,且她也不愿看到太后与皇帝失望。
太后还记得李凤宁,明显错愕,“你看得懂波斯话?”
这是凤宁第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手心都在冒汗,能感受到各种意外惊讶的视线交织而来,而其中那个人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注视她,不是过去的淡漠嫌弃不以为然,凤宁想起他在御花园的话,人要有一技之长,她仿佛被注入了莫大的勇气,郑重颔首,
“是。”
第12章
“臣女少时曾随府上西席学过波斯语。”
李巍是鸿胪寺少卿,时常与各国使臣打交道,他府上请了会夷语的西席实在不奇怪。
礼部侍郎松了一口气,心想不愧是他当初一眼选出来的女官。
太后露出笑容,“那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众人纷纷给凤宁让开一条道,凤宁双手合在腹前,缓步上前来,头顶那盏六面羊角宫灯的光影在她面颊晃,衬得那细腻瓷白的肌肤泛光,章佩佩跟了出来,立在杨婉身侧,朝凤宁的背影努了努嘴,满脸与有荣焉。
凤宁来到皇帝与太后跟前,她下意识往皇帝看了一眼,裴浚身着明黄龙袍坐在上首,还是那副朗月清风般的姿态,脸上并无往日慵懒的笑,而是认真地朝她微一颔首,凤宁暗暗吸了一口气,旋即来到太后身侧,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卷经书,缓慢读了起来。
“此经文名为《无垢明经》,释义是: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
凤宁的腔调悠扬婉转,若溪水淙淙,时而绕过错落有致的曲弯,时而抑扬顿挫汇入苍茫深海,太后听得入神,渐渐面带虔诚,其余人也似被那清扬的音调带入梵界。
唯独裴浚眉眼微垂,支手按着额心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小案,面色沉寂并无明显变化。
“一切相遣无所遣,一切愿满无所愿,大威神力不思议,稽首如空无所住。”
一经终了,凤宁停下来,众人尚沉醉其中,迟迟不曾回神。
太后心头杂念恍若被一洗而空,神态也越发祥和,她看着凤宁问,“这瞧着一行行也没那么多字,怎的被你译出如此长篇大论来?”
凤宁弯下腰,指了指第一行给太后解释,一开口便是一句波斯语,听得太后微微一愣,
“咦,你这腔调比方才还要好听,来来来,你用波斯文再读一读。”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视线也跟着热切几分,凤宁被瞧得面颊一红,“那臣女就献丑了...”
章佩佩在一旁给她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