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也不恼,他想了个辙。
趁着使臣拜访之际,命国子监在银雀台进行经筵,其中提到汉武治国,便有出使西域使中原文物远拨的辩论,文武大臣亦是坐而论道,憧憬丝绸之路之辉煌故景,如此声势渐渐浩大,百官无不称庆,赞吾皇深谋远虑,已经容不得杨元正不答应。
裴浚于是将户部尚书梁杵单独拧出来,让他领衔操持此事,如此一来,也达到分化内阁的目的,梁杵曾是首辅杨元正门生之一,后来从状元一路位列台阁,是位极有干才的臣子,裴浚迟早要料理杨元正,但他欣赏梁杵,不愿看到他牺牲在党争之下。
章佩佩与凤宁借着女官的身份在碧纱橱旁听,章佩佩看着坐在上首闲庭信步的年轻帝王,目露仰慕,
“凤宁,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就是这份该死的魄力。”
女子慕强,更何况是裴浚这样手腕老道才貌俱佳的帝王。
凤宁也在心里笑着说:我也喜欢呀。
因着这项国策,身为帝王便想更多了解西域风土人情,东厂和锦衣卫替他搜罗了不少书册回来,有些是中原人走访西域的游记,也有些域外书籍,裴浚便吩咐李凤宁帮他译书。
凤宁就这么在行宫忙了十来日,交上去两册书,还有两册书里头涉及不少地名,凤宁拿捏不准,打算回京后请教西席先生。
凤宁不算特别能干,却是一板一眼,极其细致认真,她不想囫囵吞枣。
裴浚欣赏她的严谨。
他忽然发现,当初莽莽撞撞的小姑娘渐渐走上正轨。
日子一天天过,就这么来了行宫将近二十日,眼看即将到归程,而凤宁的差事也告一段落,章佩佩便提议道,
“宁宁,燕山绕过去有一个关隘名为西山关,那里有一座古城,是商贾集散之地,必定有不少便宜的好东西,我呀打算带你们俩去逛一逛。”
凤宁一听逛集市便有些窘迫,她支支吾吾站起身,“谢佩佩姐好意,我就不去了,我还要替陛下翻译文书呢。”
章佩佩与杨玉苏相视一眼,一左一右架住她,“凤宁,你可别诓我,我已经知道你交了差,余下那些等回京再忙,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出过行宫呢,等回了紫禁城,你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凤宁方才十六,正是贪玩的年纪,又怎么可能不爱出门,她不肯去,是因为没有银子。
凤宁母亲去世突然,手里也没多少体己,嫡母又是个笑面虎,将小小的她糊弄的一愣一愣的,说什么月例银子都替她攒着给她出嫁用,这八年她没摸过银子什么样。
入宫那日,夫妇俩倒是塞了些银子给她,总共十两,偏生入宫后处处被毛春岫刁难,她私下只能用银子买通那些嬷嬷内侍,方能混饱一口饭,不让自己被人欺负。
宫里人见过大阵仗,一点小银子怎能入他们的眼,一来二去,凤宁手里只剩下二两银子,这是她压箱底急用的银钱,万不能动了。
章佩佩不知里情只管怂恿,杨玉苏却心如明镜,她轻轻扯了扯凤宁的袖口,“好丫头,你都没出过远门,这次有御林军开道,可威风着呢,你就跟着咱们去玩,吹吹风散散心,可好?”
心里想的是凤宁看上什么,她给买。
凤宁见二人满眼期待,最终咬了咬牙,“成,我去。”
她不是怕没银子花,她就是怕姐姐们为她使银子。
她不爱给人添麻烦。
章佩佩先去慈宁宫告了假,带着二人来到乾坤殿给裴浚请安,顺道便把意图给说了。
裴浚正在习字,一抬眼就看到凤宁腼腆地立在章佩佩身后。
这姑娘最近确实累坏了。
“去吧。”他准了。
这时身侧柳海瞥了瞥其他女官,顿生主意,
“万岁爷,您瞅瞅,要不今日给姑娘们都放个假,着御林军送她们去玩一程?”
裴浚摆摆手算是应下。
柳海一声令下,姑娘们都高兴坏了。
唯独梁冰没有什么反应,
“你们去吧,我一人在御前当值。”
别看梁冰出身富贵,她从不爱吃喝玩乐,也不喜胭脂水粉,早在入宫前,她便替母亲将府上诸事打点的井井有条,入了宫也是裴浚左膀右臂之一,她爱忙公务,越忙越带劲。
户部尚书梁杵曾说梁冰若托胎成男儿,必定扬名万里。
梁冰冷笑,“即便我是女儿,我亦可扬名万里。”遂主动报名入宫当女官。
梁冰是唯一一位冲着女官职务入宫的姑娘。
杨婉这次难得褪下官服,与梁冰道,“梁妹妹,那我可就不陪你了,我也出去玩一会儿。”
章佩佩带着凤宁二人回到飞羽阁换衣裳,出门不易,姑娘们都要好好拾掇一番。
凤宁没甚鲜艳裙子,带入宫的衣裳都是姐姐当年的旧衫,杨玉苏看不过去,“可惜我的衣裳你穿不上。”
她比凤宁胖一些。
章佩佩正在梳妆台前画眉,含笑瞥着凤宁道,“穿我的。”
片刻宫人入梢间挑了一身海棠红折枝襦裙出来,
章佩佩道,“这是前几日新做出来的,我还没穿过,送给妹妹你了。”
凤宁入宫这么久,眼已识货,看得出这件料子极好,用的是最上等的小重锻香云纱,凤宁摇头道,“这是太后娘娘赏你的料子,若穿在我身上,恐娘娘骂我不识好歹,姐姐要是赠我衣裳,便换件寻常的。”
章佩佩无法,换了件章府带来的旧裙。
虽说是旧裙却丝毫不旧,谁叫章佩佩有一整间屋子给她安置春衫夏裙呢。
这是一件浅绿色柳条纹的挑线裙,外罩姜黄色的短臂,一抹翠绿的腰带系住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衬得她似水灵灵的花骨朵儿。
章佩佩看着心都软了。
“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儿,我要是男人,我就娶了你。”
凤宁被她逗得一乐。
一伙人簇拥出门。
杨婉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女儿张茵茵,兵部尚书的女儿陈晓霜坐一车,瞧见她们三人匆匆赶来,连忙招手,“就等你们了,快些上车吧。”
十几名女官分坐五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西山关。
后来命妇们得了消息,听闻羽林卫开道,纷纷登车跟上,队伍越来越壮大,热热闹闹地像送嫁似的。
章佩佩的马车内搁着冰鉴与瓜果,三位姑娘一路有说有笑。
刚绕过燕山,行驶至一处开阔地带,杨玉苏忽然听到车外传来几声,“驾!”
其中有一道嗓音无比中气十足,也无比熟悉,她脸色僵了一下,慌忙将手里瓜子给扔下了。
凤宁见她脸色不对,悄悄掀帘去瞅,瞥见一身着黑衫的高大少年带着几人跃在队伍前头。
凤宁不认识却是觉得有些古怪,她看着杨玉苏。
章佩佩敏锐察出不对,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迅速往外觑了一眼,便认出那人,
“咦,燕国公府的世子爷燕承?你认识他?”后面这句话是问杨玉苏。
杨玉苏将脸往膝盖一埋,干巴巴道,
“不认识。”
章佩佩何等人物,立即看出端倪,“哟,我看不是不认识,而是熟得很。”
凤宁想起来这号人物,“咦,是去年七夕送你一盒绢花的那个?”
“什么绢花呀?燕承送你绢花?”章佩佩嗓门拔的老高。
在她印象里,燕承可是京城的小霸王,无法无天的主,他会给杨玉苏送绢花?
吓得杨玉苏赶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祖宗诶,您小声点,咱们什么身份您不知道吗?”
章佩佩飞快将她手指给掰开,“老实交代,否则将你扔下车。”
杨玉苏只得一五一十告诉她,原来早些年她与燕承在一场马球赛上不打不相识,燕承对她一见倾心,从那之后便日日往杨府门口来蹲。
起先还好,后来杨玉苏听说燕承有一青梅竹马的表妹,而燕夫人便是属意那位表姑娘做儿媳,杨玉苏岂是给人做小的性子,自那之后便回绝燕承,燕承不干,缠得紧。
杨玉苏与凤宁吐苦水,“凤宁,我入宫来,一是为了跟你作伴,二也是为了躲他。”
“两年后,待他成了亲,我便出宫另行他嫁。此事我母亲已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所以我跟你们不一样。”
她不会给皇帝做妃子。
章佩佩十分惋惜,“燕承的表妹是青齐名门,琅琊王氏出身,燕家还真不大可能毁了那门婚。”
杨玉苏轻嗤一声,“谁要他毁?我早就相中了我们府衙一推官之子,他少有才干,学问也好,等我出宫,就嫁他。”
章佩佩心知她是气话,却还是劝道,“你别胡来,一个推官之子哪有本事娶你这四品大臣之女?我告诉你,你可以不嫁燕承,可也千万别轻易把自己交待出去?女人,不要轻易下嫁。”
二人在这商讨一番男婚女嫁之事,就看到凤宁乖巧地抱着膝盖看着她们俩说话,那双眼干净地跟葡萄似的。
章佩佩点了点她眉心,
“你呀,就什么都别想,陪我留在皇宫。我呢,一定要当上皇后,罩着你一辈子。”
凤宁被她说的脸红,将脸埋在掌心,“陛下可看不上我。”
章佩佩气道,“他若看不上你,就是瞎了眼。”
话未说完,再次被杨玉苏捂住了嘴。
“祖宗,你有人罩着,我们可没有,别再连累我们了,你下车吧。”杨玉苏嫌弃道,
章佩佩哈哈大笑。
至午时抵达西山关,杨婉早就安排了人收拾一件客栈来,专供姑娘们用膳。
羽林卫守在外头,闲杂人等不敢进来。
燕承与韩子陵就坐在对面的酒楼,手里抓几个包子,目光带着狠劲瞪着这边窗内的杨玉苏。
韩子陵这几日心情恹恹,原不打算出门,直到听说凤宁也来了,遂与燕承一道赶来。
杨玉苏和燕承的事,韩子陵也有所耳闻,别看他自己心里一派愁肠,劝人倒是很有本事,
“燕兄,毕竟是御前女官,你现在可得收敛一二。若是惹了陛下不快,可就麻烦了。”
燕承轻哼一声,“她哪里是要嫁给陛下,她分明就是躲我!”
“不就是两年吗,我等她两年,看她出来还有没有话说。”
韩子陵倒是一针见血,“燕兄,关键不在她而在燕府,燕府若是正儿八经上门提亲,杨家能不答应?”
京兆府尹不过一四品官,燕国公府却是世袭罔替的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