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素来霸气,脸上嵌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你们先撤,朕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想要朕的命!”
章佩佩还要说什么,身侧柳海拿着拂尘使了使她,“姑娘在这,是碍陛下的事,快走吧!”
章佩佩一步三回头被杨玉苏给扯走了。
可凤宁痴痴望着裴浚,迟迟挪不动步子,“陛下....”她嗓音都在发抖,眼底的泪险些抖出来。
隔着人群,立在台阶前的裴浚用眼神安抚她,“快走。”
霎时后院火光往夜空迭起,一片浓黑的硝烟弥漫住整座琼华岛,杨玉苏再伸出一只手将凤宁给扯离了。
凤宁转身时听到身后柳海朝裴浚喊道,
“陛下,咱们走涉山门回宫!”
广寒殿有两条道可通皇宫,一是往南过太液桥走乾明门入宫,二便是往东过涉山门打玄武门入宫。
涉山门离得近,不像太液桥道阻且长,容易被人伏击,且涉山门往东便是北军驻守范围,再多的刺客也抵挡不住北军的防御。
凤宁等人由着韩玉引领匆匆往太液桥跑,路上听得章佩佩与她解释,心里稍稍放了心,他是天子,当是运筹帷幄的,一点宵小之徒伤不了他,她这样想。
夜色浓稠,三月初的晚风沁凉如霜,姑娘们惊慌失措穿过一片林荫石径,纷纷往太液桥上奔,凤宁快上桥头时忽然回过眸,广寒殿被一片浓烟湮灭,火苗不停往外扑腾,看样子火势越来越大,映亮半片苍穹。
凤宁想起去年他一箭救她于危难,泪水如注,不想就这么跟他分开。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不远处林子里传来说话声。
火光四起,琼华岛本就人声嘈杂,这些说话声原不该引起凤宁的注意,但这两人不同,凤宁听得出来,他们便是在上林苑看马的大宛人,说的正是波斯话,大约是以为没人听得懂,所以嗓音不曾压低。
“这些女人放不放?”
“放吧,等人过去,咱们再射几枚火矢子,佯装此地有埋伏,逼着那皇帝往涉山门走。”
凤宁听到这里,浑身一阵发寒。
接下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提着裙摆往回跑。
杨玉苏直到奔上太液桥方发现凤宁失踪,急得哭,
“凤宁,凤宁!”
可惜几枚火矢就这么截断了她与李凤宁之间的道儿,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纤弱的姑娘提着裙摆义无反顾往火光里奔。
“凤宁!”
杨玉苏哇的一声,急得钝坐在桥上,哭得撕心裂肺,章佩佩见状立即指着一名内侍让追过去,又一把搀起杨玉苏,她到底熟悉皇宫戍卫,对裴浚有信心,没有那么慌张,先顾着将她搀起来,“咱们先走,凤宁必是寻陛下去了,陛下会护着她!”
广寒殿临水,随驾几十名内侍急吼吼将明火扑灭了,羽林卫簇拥皇帝立在临水的亭台一角,裴浚负手张望后殿的方向,十几名黑衣刺客出手十分凶悍,试图突破防线,可偏生他们面前是一座钢铁之墙,这些羽林卫均是以一当十的好手,长剑破空,不给他们半点靠近皇帝的机会。
然而太液桥方向又传来一片火光,显见有人埋伏在侧,打算截断皇帝的退路。
柳海忧心忡忡道,“陛下,此地树葱木茂,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裴浚正待开口,忽然瞥见一人捂着口鼻从一片浓烟里冲了过来,
“陛下!”
是李凤宁。
裴浚定神望去,那姑娘呛了一口浓烟,鼻眼通红气喘吁吁,直往他的方向扑来,“陛下,您不能走涉山门!”
她飞快扑过来,一把拽住他衣袖,将方才所听告诉他。
柳海闻言脸色顿变,“陛下,那怎么办?要不老奴带着人在太液桥杀出一条路,咱们从太液桥回宫。”
裴浚没有说话,他认真凝视眼前的姑娘,她面颊沾了烟灰,额发凌乱覆在鬓角,如同猫儿似的狼狈不堪,他这一刻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仿佛有什物穿凿而来,他反手稳稳握住了她,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放心陛下....”凤宁委屈地哽咽,一把扑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窄腰。
裴浚眉睫微微一颤,喉结滚动,用力将她拥入怀里。
这是裴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拥抱她,他抱得极紧,甚至恨不得将那纤弱的肌骨揉进骨髓里,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害他,那个人一定是李凤宁。
裴浚自忖是个自私的人,他一贯利己,任何时候不会把旁的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权势和性命更重要。
但他今日被李凤宁所撼动,这姑娘身上有一股傻劲,一股勇往直前飞蛾扑火的傻劲。
他忽然有些拿她没辙。
“陛下,咱们怎么办?”
在李凤宁看来,前有围堵后有追兵,称得上四面楚歌。
而上方的男人却传来无比笃定且平静的嗓音,“今个儿就在这,哪儿都不去。”
若他连这点算计都没有,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
刺客穷途末路,眼看兵败垂成,对着裴浚的方向射来一枚火矢子,火矢子从密林方向射来,角度极其刁钻,侍卫一时不备,眼看火矢即将没入李凤宁背心,裴浚抬手一挥,火星子擦过他手背直落水面,掀起一阵波光粼粼。
子时正,叛乱平息,文武大臣,当值的羽林卫,虎贲卫,锦衣卫等禁卫军纷纷赶来广寒殿,广寒殿后院被烧得只剩下个空架子,前殿也被火焰漫过,原先繁复精美的藻井被烟熏过,黑漆漆的一片,煌煌殿宇破败不堪。
火把照亮半个夜空,赤翎铁甲均包围住整座琼华岛,殿前台阶外整整齐齐躺着十几具尸首,濡湿的水腥气夹杂血腥萦绕半空,将这一片衬如修罗地狱。
可偏生就是在这里,那年轻俊秀的皇帝,一身干净龙袍岿然坐在台阶前的圈椅,在他身后立着司礼监掌印柳海,和羽林卫大将军陈平,他手里不知捏着何物,遮住了手背,但那串惯被他把玩的菩提子,此刻却散落在他脚跟前,四分五裂。
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闻讯纷纷赶到此地,扫一眼这满岛的兵戈与肃杀,暗吸了一口凉气。
礼部尚书袁士宏急急忙忙往前来,惊魂未定地望着裴浚,“陛下,您可伤着了?”
皇帝没回他这话,只是目色幽幽扫视在跪每一位臣子。
大家被他盯得额汗淋漓,忐忑不安。
首辅杨元正沉着脸率先打破沉默,他问负责查探的锦衣卫指挥使张勇,“刺客可都捉到了,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张勇眸色晦暗望了一眼裴浚,双膝着地回道,
“回陛下,回杨首辅的话,刺客共有十八人,死了十五人,还有三个活口,十八人中有七名内监,九名侍卫,两个西域人,均是混入宫中的奸细,臣查问了始末,其中有人是当年江滨留下的暗棋,对朝廷不满,趁机痛下杀手,制造动乱,还有几人不等审问,便已吞毒自尽,至于那三个活口,”
“有一人正由东厂提督黄锦公公审问,另外两人,”
张勇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跪在另一侧的北军中尉刘威,“是上林苑的训马官,来自大宛,不等臣逼问,他们便招的痛快,说是他们的亲人死在与大晋交战的一场战乱中,对大晋皇帝怀恨在心,趁着今日有人谋杀皇帝,便立即掺一脚。”
张勇说完这些,气氛有些诡异。
连大宛人都知道今夜有刺杀,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至的锦衣卫事先竟然毫无所觉,实在蹊跷,要么是锦衣卫也参与其中,要么是无能。
张勇深知自己着了道,默默咬了一把牙,头点地朝裴浚请罪,
“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紧接着北军中尉刘威也负气磕头,他面颊青筋暴起,不甘道,“臣也有罪,请陛下发落。”
蒋文鑫被调任南军都督后,北军就落入刘威之手,他一直是杨元正安插在北军里的亲信,以来制衡蒋文鑫。
上林苑的马官均在北军看顾范围内,连大宛人都潜入太液池,是北军的失职。
紧接着不仅是他们二人,原先御马监的提督,虎贲卫大将军总共四位政要,并十几名大小郎将掌司等官员,悉数下跪。
杨元正看着前方跪下的黑压压一片人,每个人的身份在脑海滚过之后,一种极致的冰凉窜到脊背,随之而来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终于明白这一夜是怎么回事。
这些刺客里头不乏江滨的旧人,他们意图刺杀皇帝是真,但皇帝将计就计,顺水牵羊,将所有棋子网过来一网打尽,顺带将几位要臣拖下水,彻底掌控整个禁卫军与皇城也是真。
先帝驾崩后的三个月,他趁着处置江滨一党,排除异己,几乎在皇宫与朝廷内外安插了不少心腹。
杨元正难以想象,一旦面前这十几名官员内侍全部落马,他将面临怎样的境地?
皇宫他插不上手了,宫防禁卫他插不上手了,失去张勇,往后再无耳目与他通报京城内外的秘闻。
他将像聋哑的老人,备受掣肘,施展不开拳脚。
“陛下....”杨元正弯下腰朝他郑重一揖,
这位三朝元老绷着眼帘,面颊的肌肉随着唇齿而动,“陛下,今夜这场刺杀非比寻常,依臣来看,得细细地查,好好地查,将所有棋子一个个揪出来,绝不许任何人威胁陛下您的安虞。”
杨元正眼下唯一的法子是以拖应万变,先拖着查案,回头再想法子把人摘出来。
裴浚含笑,“朕也有此意,是以已吩咐黄锦阖宫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侯在一侧的章云璧听到“阖宫搜查”四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怀疑今夜这场神仙局,针对的可不仅仅是杨元正。
淡淡的暝雾笼住那双清湛的眸,那张脸被灼烈的火光映得清越皎然,兴许是他生得太好,举止投足也过于优雅闲适,总总让人忽略了他的聪慧和手腕。
章云璧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杨元正这边见裴浚顺着他的话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讪笑一声,面色勉强维持住雍容,试探道,
“若陛下信得过老臣,今日之事可否交予老臣来处置?”
裴浚又是一笑,“前段时日杨阁老禀报于朕,说是边关有人通敌,朕望杨阁老帮一把手,杨阁老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杨元正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裴浚接着道,“您告诉朕,您老了,这个朝廷该朕当家,朕觉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元正眉宇深深拢起,没有说话。
但裴浚眸光忽然明锐逼人,“杨阁老,众文武大臣均在此,你当着他们的面回答朕,是也不是?”
杨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起居官随侍皇帝左右,君臣对话除非皇帝特旨,均是要记录在档的,这一处杨元正避无可避,悔无可悔,他拱袖再揖,
“回陛下,臣是有此言。”
凉风忽然在此刻收住,跳跃的火苗寂然不动,整座广寒殿肃穆无言。
裴浚倏忽一笑,这一声笑像是要逼退浓稠的夜色,洒落一片灿璨的明光。
众臣目不转睛看着他,不知其意。
可就在这时,裴浚蓦地掀开手背上的丝绸,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那薄薄的皮肉被火矢烫伤,翻出一层细嫩鲜红的里肉,袁士宏看得一阵心疼,
“陛下!”
裴浚神色冷漠异常,字句铿锵,
“朕出生至今整整二十年,这还是朕第一次受伤,过去在湘王府,朕手指头都不曾破过一道口子,到了这层层守卫的紫禁城,却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死,你们这些臣子世受儒家熏陶,儒家礼义是怎么教你们的来着,君辱...”
“臣死!”张勇接了这两个字,重重磕头在地,他咬着牙老泪纵横。
他还是低估了这位皇帝的狠辣,先前他女儿被驱逐出宫后,他暗存不满,明面上做裴浚的走狗,暗中却从未与杨元正断过干系,这些年他与杨元正一明一暗,没少相互帮衬,不成想还是被皇帝盯上,借此机会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