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张望慈宁宫的方向。
章佩佩脚步猛地顿住,原先充斥着的欢喜期待以及那一腔热忱,一下子有如被水欺灭。
她猛烈摇头,扑跪在他跟前,
“陛下,臣女没有偷盗国玺,臣女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将国玺献给您。”
裴浚长身玉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回应章佩佩的是柳海,
柳海一改往日的温和,神色凝肃,“章姑娘,您真的是奉太后之命吗?”
章佩佩喉咙一哽,她摸不准裴浚的真实意图,这会儿只能含糊道,“柳公公,慈宁宫失火,唯恐民间掀起恶言,太后命我将国玺归还陛下......”
章佩佩说到此处,见裴浚依然无动于衷,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底一片冰凉。
“陛下,臣女不可能偷盗国玺,臣女是真心想把国玺献给您的...”
柳海看着她心底漠然叹息。
可惜姑娘年纪轻,不懂朝争的残酷,也不明白这里头的政治智慧。
她偷出来献给皇帝算什么?
千百年后的史书怎么写,皇帝蛊惑女子将国玺从慈宁宫偷回来?
这显然是不成的。
国玺必须太后亲自交还于皇帝,这才明明白白,名正言顺。
百官信服,百姓也无二话。
“玉玺乃国之重器,你岂可私自偷盗?”
锐利的铮鸣声划破夜空,无数尖刀架在章佩佩的脖子上,章佩佩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章佩佩被人带走了,而那装着国玺的锦盒,由侍卫接过重新送入慈宁宫。
慈宁宫的明火已彻底扑灭,浓烟卷了又散,只剩些许残烟弥漫在空气里。
徽音右门残败不堪,由人用油毡布盖住,四下静籁无声,仿佛方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来到慈宁宫正殿,单膝着地重新将国玺奉给太后,
“启禀太后,章氏女私偷国玺,被臣等一举拿下,人正关在慎刑司,听侯陛下与太后娘娘发落。”
太后听了这话,蓄着的那口气霎时倾泻而空,绷紧的眼角像是失去支撑,眼皮往下耷拉,整个人一下摊在圈椅里,苍老了几岁。
她忽然明白先帝临终前为何择选裴浚为君,瞧这一手计谋玩的那个叫漂亮。
你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布的局,也不知那爪牙从何时伸向你。
等反应过来时,已输的明明白白。
这般心计和手腕,才配做大晋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裴浚当然不会要章家上下的命,不过是利用章佩佩偷盗国玺的罪名,逼太后俯首。
太后无话可说。
早知这少年有这等魄力和手腕,她一开始就不该扣下国玺,当行怀柔之策。
可惜已经晚了。
章佩佩已然失去问鼎坤宁宫的资格,为了确保章家上下性命,太后必须痛快且庄重地交出国玺。
太后神魂寂静地盯着陈平吩咐道,“传哀家旨意,着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听命,”
“先帝驾崩伊始,天子年少,百官属意哀家垂怜听政,哀家夙兴夜寐至而今,已两年矣,眼下,天子即将及冠,海内休养生息,文治武功有目共睹,哀家甚慰,决意当众将国玺交给皇帝,还政于朝。”
陈平闻言拖着国玺起身,神色肃穆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陈平退下,换柳海进来亲自伺候太后梳妆,
他笑眯眯与太后行礼,“太后娘娘,陛下吩咐奴婢转禀娘娘,他不会动章家上下一草一木,章家门楣依旧。”
太后看着他几度想说什么,最终叹了一声,干巴巴应道,“那就多谢皇帝了。”
这一计,步步为营,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是章佩佩得将国玺带出慈宁宫,裴浚又如何算到她一定会这么做呢,太后忽然想起章佩佩身边的婢女,以及那个叫李凤宁的姑娘。
柳海已伺候太后往奉天殿去了,裴浚这边重新换了衮冕朝服正迈出养心门。
彷徨的夜色里,一道单薄的身影凄凄凉凉立在门前,她咬着唇,水杏眼布满委屈和愤怒,倔强地挡在他跟前,
“陛下,您明知道她那样喜欢您,冒着背叛太后的风险,也要将国玺送到您手中,您为什么要这样利用她?伤害她?”
她宁可裴浚将佩佩驱逐出宫,也好过往她心里插一刀,让她背负背叛太后的骂名,两边不是人。
滚烫的热意从眼眶夺出,蓄成水珠一颗颗往下砸。
凤宁险些站不住了,却强撑着要为章佩佩讨个说法。
裴浚眼眸深深眯起,眼底全是无情和不耐,
“李凤宁,你以什么身份跟朕说这些话?”
他有功夫在意章佩佩的想法?于他而言,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彻底让她死心是最好的方式,他从来没功夫理会这些儿女情长,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温柔也只是给了眼前的李凤宁。
至于章佩佩如何作想,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能保住章家,已然是他给与太后最大的面子。
凤宁听了这话,喉咙跟哑住似的,没错,她确实没有资格质问他,她现在连他女人都不算,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官。
裴浚这句话彻底拔除了凤宁心底的顾念,凤宁强忍着战栗,往前一步,
“陛下,您实话告诉臣女,臣女与佩佩商量着如何把国玺偷回来给您的事,您是不是也知晓?”
否则他又如何算到章佩佩一定会偷出国玺,再布置这么完美的计谋呢。
裴浚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不假思索颔首,“是。”
养心殿乃至整座皇宫没有什么事真正能瞒得住他。
他不仅知道李凤宁与章佩佩密谋此议,甚至早早敲打了章佩佩身边的婢女,让她暗中鼓励章佩佩投诚。
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逼着太后交出国玺。
凤宁对上他冷硬的神色,心一下子被挖空,无力地笑了笑。
果然,那些温文尔雅只是表象,被太后刁难无还手之力全是他的伪装,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只是他的一步棋子而已。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代帝王的冷酷和无情,她全心全意的仰慕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凤宁仓惶后退几步,纤细的身子就这么撞在宫墙,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是深夜海面上一叶无处可归的扁舟。
裴浚看着她这副模样,怒火不可遏制窜至眉心,
“李凤宁,朕在你心里,难道比不过一个章佩佩?”
“章家门楣依旧,她又不损失什么,出了宫照样安安分分嫁人。朕有错?”
凤宁深深吸着气,心口堵了岩浆般难受。
他没有错,他只是没有考虑她与章佩佩的感受罢了。
他没有想过,当他将她从佩佩身边拉开,让佩佩独自面对所有刀枪剑林时,对于她和佩佩这份友情是何等残忍地伤害。
她不想背叛佩佩,那个拍着胸脯发誓要罩着她一辈子的人。
她不想扔下她,那个任何时候毫不犹豫偏爱她的女孩。
那是她心目中的一束光哪。
就这么被他给生生掐灭了。
凤宁心痛如绞,拂去眼角所有的泪,望着那张冷峻面孔,一字一句开口,
“陛下,您做这些时,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哪怕一点点。”
“没有!”裴浚失望地看着李凤宁,已经不想再与她分辨,他侧过身冷漠地吩咐韩玉,
“送她回延禧宫,让她冷静冷静。”
撂下这话,他大步前往奉天殿。
第45章
紫禁城上空的浓烟彻底消散,天际下起淅沥的小雨,衬得这夜更静了。
凤宁深一脚浅一脚迈过近光右门往回走,跨过门洞时,风呼啸而过,雨沫子就这么裹入她眼角,疼得她眯了眯眼,她在门洞下立住,转身问身侧的韩玉,
“佩佩被关在哪里?”
韩玉回道,“说是关去慎刑司,其实没有,人就在慈宁宫前面司礼监的值房待着呢。”
凤宁心里微微好受了那么一点,“接下来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待前朝国玺奉还,明日一早,便可将章姑娘放出来了。”
说到这里,韩玉免不了为皇帝说话,
“奴婢说句实心话,凤姑娘别跟陛下置气了,陛下原也没想为难太后与章家,是太后固持己见,眼下各方相安无事,国玺也终究回到陛下手里,皆大欢喜,您该替陛下高兴才是。章家到底是当年奉太后之命前往湘州接陛下的功臣之一,看着这一处,陛下是留有情面的,否则换旁人早料理了。”
凤宁眼珠子一动不动,人也没了鲜活气,“然后呢。”
韩玉敛了敛神,“然后便是遣送回府了。”
凤宁深深闭上眼,可这一回眼底干涩却是什么都没滑下来。
就这般沉默了许久,小内使的油纸伞也送了来,凤宁却突然央求韩玉道,“韩公公,算我求你,能让我见佩佩一面吗,我现在特别想见到她....”
“这.....”
韩玉面露为难。
可凤宁眼底弥漫着悲伤与焦切,就像是溺水之人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韩玉担心不如她的意,回头出什么事,不好给皇帝交待。
权衡一番,韩玉道,
“人如今是黄都督看着,奴婢领着您过去问他老人家一句,若是答应了就无妨,若不答应,姑娘就安安生生跟奴婢回延禧宫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