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衣摆几乎湿透,面颊仿若被汗雨洗过,沁着一层铅白,乌帽被风吹歪,露出眉宇那一抹浓重的阴霾。
正是素来给凤宁看诊的那位程老太医。
柳海见他面色不虞,心头猛地一沉,担心凤宁出了什么事,赶忙掀帘迎出来,
“程太医,可是凤姑娘出事了?”
程太医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回他,在门口收了伞,匆忙扑了扑身上的雨汽,疾步入内,也不敢进御书房,只在纱帘外跪着,
“启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关乎李凤宁,裴浚嗓音显见沉重,“进来回话。”
而这时,程太医看了一眼侍奉在四周的小内使,柳海意识到非同小可,摆手将其余人给遣散,亲自掀帘让程太医进去,程太医顾不上起身,直接挪着膝盖跪进门口,抬起眸时,几乎是满目仓皇,
“陛下,老臣今日奉命给凤姑娘看诊,姑娘来了月事,下腹胀痛,臣便给她开了一记方子,除寒散淤,药熬好给姑娘服下,没多久姑娘便睡下了,臣也打算拧着医箱离开延禧宫,可就在这时,一只雪猫突然叼出来一块帕子给臣,臣觉得实在蹊跷,接过那帕子一闻,这可不得了,那帕子上竟有一味麝香!”
裴浚闻言几乎是拔身而起,那张俊脸顷刻寒如凝铁,居高临下问他,
“你说什么?有一味麝香?有人谋害凤宁?”
程太医说到此处,咽了咽嘴沫,露出几分苦涩,
“臣当时也与陛下一般猜测,于是立即折回姑娘的厢房,欲寻证物,姑娘在内室躺着,臣不便进,那雪猫也极其激灵,很快从里屋叼出一颗乌黑的药丸来,臣接在手里,刚一闻,便觉不对劲,可不待细勘,紧接着,那雪猫叼出一颗又一颗....”
每说一字,程太医心便往下沉一分,到最后几乎带着战战兢兢的哭腔,
“总共九颗药丸...臣尝了一尝,确认此丸为...避子丸!”
只听见咣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落在地。
柳海傻眼了,全身的毛孔仿佛在此刻炸开,密密麻麻的汗拼命往外头涌,衣裳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嘴微微张大,一口气几乎要喘不上来。
皇帝这边欢天地喜要给晋封宸妃,那头的傻姑娘竟然悄悄服用避子丸?
倘若是一颗,尚且还有旁人毒害之可能,可从她屋子里搜出九颗药丸,这就是蓄谋已久。
天哪,柳海只觉头顶阴雨密布,这养心殿怕是要塌了。
可这个时候,柳海还是稳了一把,
“陛下,此事未经细查,不可轻断,凤姑娘娇憨天真,被人哄骗了也未可知,您看,要不要宣她来亲自问问。”
这话一落,上头久久无人回应。
乌云过境,天黑透了,宫灯尚不及点燃,雷突然从当空劈下,照得整个御书房如阴森鬼怖之地。
柳海悄悄将视线移过去,电闪雷鸣,闪电间歇劈亮御书房,那道巍峻的身影也如光影一般,时而投递在御案之后,时而陷入一团黑暗中辨不出踪迹。
冷白的面庞被银光覆着恍若罩着一层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眼神是平静的,极度平静,平静到脑海只剩空白。
他无法将避子丸与李凤宁联系在一处,他已不止一次告诉她,他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不仅承载着他的期望,也关乎她的兴衰荣宠,她心里有他,她没有理由回避。
脑海不由闪现那张玉柔花软的面容,那般娇憨率真,她怎么可能背着他偷偷吃避子丸。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不可能。
裴浚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他也不想相信。
“你说得对,你立即遣人去延禧宫,用轿子将她抬来。”
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信李凤宁会吃避子丸。
这简直是找死!
死这个字从他脑海里迸出来时,他已觉察到自己唇齿里的寒气。
手重重捏住案头一只狼毫,顷刻那只狼毫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诶,奴婢遵旨。”柳海慌忙退出御书房,着黄锦点了武艺最强的几名侍卫前去延禧宫宣人。
交待完毕柳海立即折返御书房,恐事情泄露,除了老太医外,所有人都被清退离开,他不得不亲自点了一盏琉璃灯,搁在御案之上,只是风太大了,外头浓云滚滚,那抹光亮微弱,不足以驱散御书房的阴沉。
看得出裴浚脸色极为难看,已是竭尽全力维持镇静,柳海巅着一颗心替他斟了一杯茶,
“万岁爷,您润润嘴。”
裴浚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不是渴的,是怒的。
他心里还存着老太医弄错的可能,一只蠢猫可信吗?
他抓着茶盏往嘴里一倒,茶盏撞在桌案发出一声锐响,他满脸戾气质问,
“你确定那只猫是从她寝房里叼出来的?”
老太医被裴浚一再诘问,也忍不住生出几分不确定,“是...是如此。”
裴浚那双幽沉的眼跟旋涡似的,凝着老太医,声线像是拉紧的弓,“你见过她,她性子最是单纯,被人哄骗当补药吃了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裴浚从来不会征求旁人的意见,他对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极其笃定,这是第一次,他问旁人“对吧”。
“对吧”两个字压在老太医面门,他甚至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两字若是旨意,他只能点头。
若是征询,那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
谁会蠢到堂而皇之送一盒避子丸给皇帝宠妃?阖家九族的命不要了吗?
回想他给李凤宁把脉时,她明显紧张的神色,再到当时的脉象和这颗避子丸,一切疑窦迎刃而解。
若是她不知避子丸的存在,何以紧张?
但人家皇帝明显不想听真相,老太医行走后宫多年,不至于连这点城府也没有,于是他含糊回道,“是有可能,不过老臣可以确信的是,一旦九颗避子丸全部吃下去,凤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怀有子嗣。”
叮的一声,那只胳膊就这么滑了下来,连带茶盏被扫落在地,青花瓷四分五裂砸在他脚周,惊得柳海战战兢兢跪下,含着泪小心翼翼替他捡。
头顶那串呼吸声越来越粗。
沉沉的气压罩着柳海,他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慢吞吞将碎片拾起退开,余光往窗外瞥去,仿佛是惹了天怒,那暴雨不要命地往养心殿倒,每一滴雨声都像是催命的音符压在心头。
就这么静默一阵后,裴浚忽然掀了掀蔽膝,语气干硬地问老太医,
“你给她把过脉,可有异象?”
这话一问,老太医便知皇帝这是冷静下来开始串联前因后果。
比起顾忌皇帝的心情,欺君的罪名更严重,所以老太医据实已告,
“脉象显示宫寒有复发的迹象,如果老臣没猜错的话,凤姑娘应该是吃过一颗避子丸,故而这一月月事推迟,以至小腹胀痛不堪,此外....”
老太医深吸一口气,顿首道,“臣给姑娘把脉时,她十分紧张.....”说到最后,他头额点地,已不再抬眸。
真相已呼之欲出。
裴浚重重闭上眼,修长的脊梁往后撞在背搭,整个人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那张脸白中泛青,那一层锋刃般的青色下仿若深流过渊,涌动巨大的暗流,光看了一眼,柳海心底滋生一种窒息的可怕,可惜此情此境,他愣是搜肠刮肚也寻不出半个安慰的字眼。
雨如注如瀑,仿佛在天际挂下一幅巨大的水帘,而水帘就在这时被破开一道口子,只见一行人影从雨幕中闯进养心殿。
总算来了。
柳海看着松了一口气,也同时悬起了心。
脚步声伴随水声泼溅窸窸窣窣传入御书房,老太医猜到李凤宁到了,连忙侧开身子跪于一旁。
小轿搁下,侍卫急退离开,两位小宫女搀着李凤宁立在廊庑。
御书房的纱帘被撩起,柳海杵在屏风边上,望了一眼门槛处那道娉婷身影,她想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白透如蝉翼,眸光幽渺,被颠了一路,她呼吸略有不稳,直愣愣立了一会儿,缓缓掀起衣摆往下跪定。
柳海朝着御书房内弓腰,“陛下,凤姑娘到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裴浚,只见他冷白的眼角已紧紧绷住,双手搭在御案,修长脊背弯似满弓,那凌厉的气势衬着整个人像即将出鞘的箭,怒火一触即发。
“你问她,避子丸是不是她亲自所服?”
裴浚开口,一字一句有如千钧。
柳海心头说不出的苦涩,硬着头皮调转视线落在门槛外边的李凤宁,颤巍问,“凤姑娘,程太医在您的厢房发现了避子丸,万岁爷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您自个儿备的?”
狂风蓦地停了停,天地静极了,静到一点微末的动静都足以掀起兵荒马乱。
只见那绝色的美人,端端正正跪着,身姿笔直挑不出半点错,凉意顺着膝盖窜入四肢五骸,也不曾叫她变一丝神色,唯有泛白的唇轻轻蠕动一下,极淡地说出一个字,
“是。”
那根绷紧的弦无声而断。
柳海心里存的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他惶惶偏过眸眼,压根不敢去看裴浚的脸色。
暴风雨再次席卷而下,那震耳的雷声雨声彻底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沉抑在丹田的怒火终于冲破闸口顺着五脏六腑流窜。
裴浚深吸一口气,面颊的青色几乎要炸开。
对着李凤宁近来的反常,裴浚不是没有察觉,她不爱往他跟前凑,也不再跟他撒娇卖乖,他只当她为章佩佩之事心怀怨愤,跟他闹脾气罢了,可万没料到她竟然生出绝嗣的心思。
他那么宠她,万事纵着她,教她为人处世,陪她骑马放烟花,这辈子所有耐心都给了她一人,她竟不知好歹,敢服用避子丸?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
也从来没有什么人和事真正惹怒过他,没有,他坚信世间任何艰难险阻皆可被他踏平,事实也是如此,而今日他独独对一个女人生出极致的怒意,乃至挫败。感情对每个人皆是平等的,哪怕他是天子,强迫得了一个女人的身却也强迫不了她的心。
裴浚从未觉得这般可笑,他第一回 那么真心对一个人,恨不得将她往手心里捧,就在方才还细致入微替她谋划将来,她却狠狠给他当头一棒,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尊严得到巨大挑衅,被欺瞒的恼恨,不甘,可笑甚至无奈,再伴随一丝对她摧残身子的痛愤,种种情绪在胸膛动荡研磨,最终只剩岩浆般的怒火从喉咙迸出,
“滚!”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字。
御案上的折子笔架砚台被扫落一地,
“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第49章
这一阵急雷过后,雨势渐止。
凤宁被两名小宫人搀着往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