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浚第二次正面与她论及位分一事,当初他念着她父亲官职不高,够不着贵人之位,只肯许她才人,而今时今日,却随她开口要位分。
她要皇后,他给吗?
凤宁忽然笑了。
她当然不会开这个口自取其辱,他更不可能娶她为妻。
立后照旧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可不是这样一辆简单的宫车就迎入皇宫了。
无论什么位分,她皆不在意。
皇宫于她而言已是前程故梦。
凤宁捋了捋衣摆,郑重下跪道,
“还请陛下恕罪,臣女如今抛头露面,在外行商,不配入宫给您做妃子,还请您海涵。”
裴浚的脸色一点点沉下,
“李凤宁,这样的话,朕只说一遍,你别后悔。”
他发誓,今日李凤宁要贵妃之位,他也给她。
可凤宁依旧斩钉截铁摇头,
“陛下,臣女愿为人间自由鸟,不做宫廷富贵花,请陛下成全。”
天地静了那么一瞬,雨淅淅沥沥飘下。
裴浚脸色淡极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第61章
雨丝落在裴浚的双眉,有如寒霜。
他薄唇微抿,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凤宁。
她身段修长,腰线苗条,乌黑的发稠密幽亮,卷翘的睫毛密密麻麻铺在眼下,留下一片绒绒的影子,雪白的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即便跪着,也是让人惊鸿一瞥的姿色。
“宫廷富贵花?朕看你是想说笼中鸟吧?”裴浚眉间笼上一股阴戾,愤懑怒躁在四肢五骸流窜,怎么都停歇不下来,
“朕一心一意引导你为人,费尽心思教你成事,你都忘了?你数次为人算计,是谁给你兜的底?如今倒是嫌弃宫廷束缚你的自由?没有朕,你现在在哪儿还是两说!”
他字字珠玑,无情地揭露她的难堪。
凤宁心头情绪翻涌,猛地抬起头,沁着一脸煞白,“陛下,臣女从未否认过您的恩德,也始终心存感激...”
“是吗?”裴浚眉眼冷锐盯着她,语气又冷又硬,“你的感激就是离开朕?朕提携你是为了让你插上翅膀远走高飞?”
“就因为受过您的恩惠,就得生生世世给您奴做马吗?”
凤宁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跪得膝盖疼了,踉跄扶着花坛起身,极力忍耐住委屈和怒火,好声好气与他说道,
“陛下,您在臣女心中一直是伟岸而高大的,臣女无比感激您的栽培,让臣女发挥一技之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臣女实在不愿毁坏心里那份美好,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好聚好散?”裴浚忽然笑了,笑声极轻,似在寒窖里滚过一遭,莫名令人胆寒,
“你想让朕走?朕偏不叫你如意。”话落阔步沿着斜径往前,轮廓分明的俊脸,每一个棱角都绷到了极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素心,冷声发号施令,
“给朕带路,朕要去她的闺房。”
素心满脸惶恐,压根不敢有半字反驳,手脚发软往前领路。
凤宁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拔步跟上。
外头的笞杖声已停,李府上下早被侍卫清理干净,除了素心,无闲杂人等。
片刻裴浚穿过一段石径,越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月洞门,进了一座小巧别致的院子。
沿着廊庑进了正厅,东次间过于狭小安置不了这尊佛,凤宁只能将人引在明间落座,外头风大,这门掩也不是,遮也不是,为难之际,却瞥见裴浚径直进了她的内寝。
“陛下!”凤宁脸色一变,急得跟过去,
裴浚掀帘而入,扫视一周,屋子里摆设极为简单,一张不大不小的卧塌,一条有了年份的长几,上头摆满了书册,再就是南窗下的炕床,一几一壶,别无他物。
倒是干净。
裴浚随意在炕床上坐下,慢慢平复怒火,凤宁慌忙跟至他眼前,急得眼眶泛红,
“陛下,此地实在狭窄,有失恭敬。”
裴浚不爱听她说这些客套话,抬眸看着她,语气发凉,
“李凤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哪儿去不得?”
凤宁嗓音噎住,拿他没法子。
裴浚退鞋上榻,背靠引枕,手搭在膝盖,看着面前的虚空,人也入定似的没有说话。
总归今日进了李府的大门,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他的人,她也别想再嫁旁人,还不如衬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素心上前给他斟了茶,凤宁在一旁干巴巴道,“粗茶淡水,请陛下海涵。”
裴浚嫌弃地看了一眼杯盏没有动。
凤宁也不管他,以他的讲究,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可惜她料错了。
不多时,便见韩玉带着人送进来一件件摆设,顷刻间连她那张破旧的长几也给换了。
眼看天要黑了,凤宁往窗外探头探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时辰不早,您是不是要回宫了?”
回宫?
男人斯文清润地坐在那,捏着那串珠子闲适地往小几上敲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李凤宁,你可知朕为何这个时辰来?”
凤宁绷着小脸已有不妙的预感,
“朕今日没打算回去。”裴浚无比理所当然地说。
凤宁脸都气白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坐一端,裴浚从容用膳,凤宁气鼓鼓不吭声,到后来见他越发神色自得,凤宁决意不跟身子过不去,也不等裴浚开口,自个儿拾起筷子一口口扒饭。
蛛丝般的细雨漫天交织,台前湿了一大片。
膳后二人一前一后出门消食,隔着一根柱子仰望长空。
细雨霏霏扑入眼帘,刺得凤宁阖上眼帘,她仰着修长的脖颈,任凭雨水洗刷泛白面颊,寒风肆洌,冰气刺骨亦无动于衷,裴浚看不惯她这样,抬手将人给扯了进去。
凤宁被他拉了个踉跄,试图用力挣脱,裴浚却干脆将人提起摁在墙壁,反脚将门一掩,光亮被彻底隔绝在外,屋内尚未点灯,一片漆黑,二人一时不适应黑暗,看不清彼此,唯有剧烈的喘息声相互交错。
裴浚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嗓音低沉率先发难,
“李凤宁,朕待你不薄吧?你在宫里,吃得最好,用的最好,朕对你的宠信均是旁人无可企及,朕在城墙那夜与你说的话,你可记得?”
那双眼漆黑如墨,蓄着千钧之势压来,“朕满心期待与你有个孩子,朕甚至盼着是位长子,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可你呢,背叛朕,悄悄躲着朕吃避子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个儿,你对得起朕的信任吗?”
凤宁双臂被他钳住,垫着脚尖被迫倚墙而立,眼泪簌簌扑下,被他逼得有些手足无措。
“陛下如若觉得臣女错了,您就发落臣女吧。”她无力与他辩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纠缠没有意义。
这可不是裴浚想看到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总有本事让人跳脚,
“成,朕发落你跟朕回宫,好吃好喝伺候朕。”
凤宁果然气急,使出浑身解数去推他,
“您是天子,怎么能言而无信?您说过让臣女滚,说过再也不想看到我...”她忽然委屈地大哭,绵绵地数落,
“您瞧不起臣女的出身,又觉着臣女无依无靠好拿捏欺负,连个位分都舍不得给臣女,您明知道臣女无所依仗,没有城府,非要利用臣女和佩佩一片真心,在您眼里,臣女的感受不重要,那您又凭什么要求臣女满心满意地跟着您?您把臣女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好了!”
“可臣女是人,不是棋子....”
夜雨滂沱,天地笼罩下一层阴森的寒气,那一抹委屈的细吟绵绵不绝。
她偏不要在他跟前示弱,硬生生忍住哭腔,鼻尖被那一抹酸气刺得发涩。
裴浚听着她委屈的抽泣,心里绷着那根绳忽然就断了,指腹描摹着她的轮廓,慢慢替她拭去泪水,
“李凤宁,若是因为章佩佩的事,朕与你道歉,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发生。”
凤宁听了这话满心嘲讽,怎么可能?
天家没有亲情,只有君臣,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
凤宁慢慢平复情绪,杏眼低垂,乏力道,“陛下,是凤宁不想入宫了...凤宁喜欢宫外的日子....”
裴浚已适应黑暗,视线里渐渐有了她的模样,指腹抵住她下颚,慢慢往上一挑,薄唇覆上,两片柔软就这么贴着彼此。
“李凤宁,那过去呢,过去你明明答应给朕做贵人,眼下朕许你贵妃,你也不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现在不可以?”
他步步紧逼。
凤宁偏过头,唇瓣从那片柔软躲开,哽咽道,“不一样了,那时臣女没有见过世面,现在见了世面,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裴浚深眸牢牢锁住她,“朕一样可以让你过喜欢的日子,你想译书,朕准你,番经厂朕许你随时动用,你跟着朕,能见更大的世面。”
这话她是信的,他屹立在权力之巅,弹指间可决定番邦事宜,她是可以见更大的世面。
“可我不想做陛下的女人了....”她忍着心头的酸胀,声音颤抖地说出这一行话。
裴浚闻言只觉心被她狠狠擂了一下,眼底翻着暗涛,“不可能,你心里明明有朕。”
凤宁矢口否认,“没有,臣女现在一心操持学馆,再无儿女情长。”
裴浚敛眉,语气带着笃定,
“你撒谎,上回在鼓楼,你明明有反应,李凤宁,你身子可比你这张嘴诚实。”
凤宁脸胀得通红,幸在光色昏暗,他瞧不见,双掌用力将他推开,
“那是身子本能反应,换个人也可以。”
裴浚被这话给气笑,顺着那股力道后撤一步,咬着后槽牙,“李凤宁,你非要气死朕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