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姑娘知道要将游家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上,而她此时代表的,是主君的态度。
游老笑了,有预感今日的收获将超出预期。
“在游老面前我不藏头露尾。”时不虞微微倾身:“时家不虞,见过游老。”
游老并未刻意去查这姑娘的底子,若将来是自己人,这么做实在不够磊落。
此时听着便有些恍然:“从你来京城的时间推算,是在时家被劫囚后不久。家里人都好?你祖父呢?真出事了还是保住了?”
“劫走的都好,祖父是不是还活着,得再等等才能确定。”
游老点点头:“这倒是个好消息,当时老夫得着消息的时候就不信他会叛国。”
几句话,关系瞬间就拉近许多。
两人齐齐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游老感慨般道:“这京城,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时不虞笑:“京城热闹,好过边境热闹。”
“是这个理,惟愿边境一如过去几十年般安稳,莫起兵祸。”
两人对望一眼,距离又更近了。
“老夫来京城时日不短了,却在今日登门,你可知为何?”
“游氏行事,必师出有名,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两个字:生存。而大家族想要安稳延续下去,需遇明主。若言十安一直藏于暗处,连站到人前的勇气都没有,何谈明主。”
时不虞轻轻笑着:“游老一直到今日才登门,是因为今日言十安才成明主计安。明主,既是明面上的君主,也是贤明的君主。”
游老哈哈大笑,中气十足得不像是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好,好一个明面上的君主,也是贤明的君主。”游老每一道褶子都笑开了:“如此相信他能成明主?”
“当然!”时不虞回得毫不犹豫,且铿锵有力:“古往今来,能凭自身本事考中进士的皇室子就这么一个,这足以说明他的聪慧。而这些年他要学的又何止是书本上的东西,能滴水不漏的走到今天,可不是受老天庇护能做到。您观察他有段时日了,当也看出来了他的不凡。”
“我一开始是观察他,然后发现了藏在他身后的你。”游老看着她道:“他深陷其中,被束住了手脚,是你给他安上了翅膀,才让他从中挣脱出来。若没有你,以他的本事,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仍能走出来,可这个过程里他必要受尽磨砺。”
游老轻轻敲了敲胸膛:“你的出现,保住了许多对他而言无比珍贵,且失去后永远再不会拥有的东西。比如……仁慈。”
“我一直知道我帮了他的忙,但是听游老您说了,我才知道是这么大的忙。”时不虞笑着:“将来他得多算我些功劳才行。”
游老也笑了,他说得随心,并未有要离间算计两人的意思,可对方的反应让他觉得有意思。那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该有的,可出现在她身上,却又半点不违和。
“明主身边有你,对我等来说是件幸事。”
屋外,罗青和言则对望一眼,又惊又喜,游老这话里的意思,是认了公子这个明主了?!
他们还不能确认的事,时不虞却听真切了,点头道:“明主身边有我,有游家,有邹家,有曾大人,有太师等等,确实是幸事。”
游老听着她一张张揭开底牌,听到太师时终于出现了意外的神色。
“太师?”
时不虞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起来:“我现在相信游大人不曾查探过我,也不曾派人尾随过我了。”
“若那么做了,将来如何有脸和你共事?”
“游老是坦荡人,我若再瞒着,倒显得做小辈的不懂事了。”时不虞回头看阿姑一眼。
万霞会意,拿出一张纸送到游老面前。
“这个印记,游老可认得?”
游老倾身一看,拂尘?
拂尘!
第295章 游家(2)
游老立刻拿起来细看,没错,没错!正是多年没见到的拂尘印记!
国师独有的拂尘印记!
“我是老师座下最小的弟子,游老要是不嫌弃,可和老师一样喊我小十二。”
游老看着这个印记好一会,问:“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拿出来?”
“您是游氏族长,身上担着游氏的荣辱和将来。若我为达目的拿这些来影响你,行如此下作手段,既对不起我的老师,也轻看了我自己。”
时不虞轻轻笑着:“在京城部署了一年半,我相信自己的本事,也相信您看得到,计安比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个好了千万倍。计安身上,有您想为游家寻的将来。您选择他,是因为他得到你的认可,而非因为国师。”
游老看向对面说话始终不紧不慢,态度始终不卑不亢的人。
之前他还在想,这样的姑娘得是怎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却原来,是国师的弟子。
竟是国师的弟子啊!
别的本事不知学了那老家伙几成,可骨子里那股骄傲的劲儿是半点不逊。
竟是国师啊!
游老再次看向拂尘印记,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下来。
怪不得太师会站到计安这边,做为国师的大弟子,恐怕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而且,现在兵权在手!
眼下,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国师他……身体还好?算着年纪,得八十多了吧?”
“还好,就是牙齿都掉好几颗了还偷糖吃。”
游老听笑了,一个人若不贪权不贪利,功德满身,是能长命百岁,也该长命百岁。
“他在京城吗?我能不能见见他?”
“他离这里远着。”时不虞最喜欢有人惦记着白胡子,立刻答应他:“等这里事了,我带您去。”
游老无声的长长呼出一口气,将画有印记的纸递回给仆妇,说回正事:“你在这个节点上让计安站出来,想来有铁证证明他的身份,皇帝都无法否定。”
“是。”
“皇帝绝容不下他,让他离开京城才好动手。眼下最好的机会,就是让他去边境处理割地谈和这种被后世骂个永永远远的事。你的目的,也是让他离开京城,拿兵权。”
这就是老狐狸的本事,窥一斑而知全貌。
时不虞本就不敢小看这老狐狸,此时更加打起精神来。
“他越出色,方能越突显皇帝的无能。”
游老看向对面的人,突然就笑了:“小十二对游家了解多少?”
这一声小十二,玄妙得很。
于是小十二也笑了。
“我对游家的所有了解,来自老师。”
“哦?不知国师在说及游家时,是先抑后扬,还是先扬后抑?”
“老师说:大佑多几个游家这样的家族便亡不了。”
游老一愣,这是他不曾想过的答案。
时不虞继续道:“他说,游家就像一只乌龟。信任君主的时候头和四肢都会露出来,让他收哪里就收哪里,让他往哪里使劲就往哪里使劲,便是让他肚皮朝上都毫不犹豫。老师说,游家是认主的,一旦认定,绝不背主。便是不信任了,也就是将头和四肢都藏在龟壳之下保全自己,然后悉心教导族里的小乌龟,待到再遇明君时,小乌龟就成了露出头和四肢的那一只大乌龟。”
对上游老内容万千的视线,时不虞语气更加温和:“老师曾说,国有柱石,游家当是其一。”
“他若如此信任我游家,为何如此大事都不曾来找过我。”
“因为游家从来都在他的棋盘之上,你的选择,从来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老东西!
游老大笑出声,这些话他永远都不可能从那人嘴里听到。教出这么个弟子,大概就是为了帮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话真是听得舒爽,尤其是那个乌龟的论调,他非常喜欢。
“主君读书行,带兵未必。游家有几个在这方面颇有天份的子侄,待事情定下来,老夫安排他们前去找他。”
“能干的人越多越好,我便替他应下了。”时不虞微微倾身行礼:“不知到时,能否派游家的私兵护卫?”
“私兵动不得,但是……家丁可以。”游老道:“哪家公子哥儿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多派些人也正常。”
两人相视一笑,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达成一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游家养着一千私兵,粮草素来只可多不可少,准备再多也正常。”
时不虞笑:“游老说得是,要养这么多人不容易。”
“属实不易,你也要做好准备。”
“已经提前在做准备了。”
游老点点头,准备了用不上不怕,怕的是要用的时候没做准备。
国师的弟子,是该想到这一点。
自打知道了时不虞是国师的弟子,游老对她的要求就提高了无数倍,之前觉得她做得挺好的,现在只觉得不错,之前觉得不错的,现在只觉得还行,之前觉得还行的,现在只觉得勉强。
勉强以下的,全不接受。
身为国师的弟子,自然一切都要做到最好。
“主君的身份,能捶实?”
“能。”时不虞将太庙那事告诉他。
游老捋着胡子笑了,当年平宗一定想不到,一封祈福的信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可正是这样一封信,能让他的孩子在认祖归宗这个问题上要顺畅许多。
气运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玄乎。
显然,气运站在了主君那边。
“游家,该回京城了。”游老起身:“你知游家是什么人,主君知道吗?”
“您可以多信任他一些。”时不虞跟着站起身来。
“他或许没有您眼中的启宗那么英明,也比不上受国师教导多年的平宗,可一个在乡野长大的皇子,没有受过那些教导,却仍能如此出色,这不更说明他的不凡吗?逆境中长起来的皇子,他不必长成启宗,不必学他的父皇,他只要这样一日比一日更好,就一定能成为出色的帝王。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