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虞响响亮亮的应着话,离开时的身姿轻盈得鸟儿一般。
等人走了,时大夫人笑脸都收不起来,看着一众人笑问:“你们瞧着不虞是不是长个了?”
“我还道是她瘦了。”小婶婶接过话头:“听大嫂嫂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长高了点。上次她和你站一起差不多高,这回瞧着比你高一点了。”
其他人不论看没看出来皆是附和。
小婶婶打趣:“大嫂嫂你快收收笑脸,嘴巴都要扬到耳朵后边去了。”
“我高兴。”时大夫人脸上笑意更甚:“现在她能亲亲热热的喊我一声娘,我这颗心总算是安稳了。”
“她那会就是还有点生疏,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小婶婶笑道:“刚才我心里都还在打鼓,想着要和不虞说点什么好,结果她就让我们骂骂她,我这一听着顿时就觉得亲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能让自家以外的人骂了去?她就是拿我们当家人在亲近呢!”
大夫人本就高兴,听着这话更开怀了,她的女儿,处事最周全不过。
“都赶紧收收东西,把这里收拾收拾。佳宁,你去灶屋看看有什么菜,能做的都做了。我去库房再找些出来,今天大家放开了好好吃一顿。”
小婶婶闺名佳宁,清清脆脆应了,快步去往灶屋。
那边,时不虞到了二叔爷的院门前,有家仆在候着。
家仆迎上前来几步,行礼后道:“老爷子说您来了,请您直接进去。”
时不虞点点头,边跟着他往里走边问:“二叔爷近来身体怎么样?”
“好许多了。”家仆示意姑娘注意脚下台阶:“前段时间林大夫来看过……”
时不虞一愣,停下脚步问他:“林大夫来过?”
“是。”家仆也是一愣,他以为是姑娘安排的,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时不虞继续往屋里走。她自家知自家事,脑子她有,但在这些琐事上并不够周全,也不够细致,还只能做到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什么的地步。
从时绪那里知道二叔爷身体大有好转,她就没操心了。
可是显然有人替她想了。
家仆将她带去的是书房,时不虞看向书案后坐着的二叔爷时庆,依旧还是显得瘦弱,在烧着火盆的屋里也穿得很是厚实,但是已经没有那种随时会落气的感觉了。
“您看起来身体大有好转。”时不虞上前行礼。
“这条命算是留住了。”时庆示意她坐,看着神情间一如既往明媚鲜活的侄孙女,就知她在外边没受着什么委屈。
“听下人说林大夫来过?”
时庆显然之前也以为是她让人派来的,此时听着就知道了,是有人替她做的安排。
“说是马上要随他家公子离京,不知多久能回,先来给我号号脉。他们离京了?”
“嗯。”这是时家眼下的当家人,时不虞将该告知的事一一告知,没道理外人都知道的事,自家人还瞒在鼓里。
时庆听得极认真,边听边点头,过程中不曾多问一句。
直到最后时不虞说完了,他才道:“把握大吗?”
“我只能说,既然选择了以这种方式去成事,那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若是最后这种方式没能成功,那就换一种。”时不虞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笑道:“起兵造反就落下乘了,希望我们不用走到那条路上去。”
话未说满,却分明信心十足,时庆轻轻点头,又问:“你留在京城,足够自保?”
“够,您放心。”
时庆端起茶盏,却未送入嘴边,重又放了回去。这样那样的事说完后,他终于问出心里最记挂的事。
“时衍的信我看了,你觉得,活下来的会是谁?”
时不虞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以我对时家人性情的分析,若有人活下来,要么是最有可能替家人伸冤报仇的忠勇侯,要么是最被族里看好,能把倒下的忠勇侯府扶起来的我大哥,要么……”
听她语气顿住,时庆心下就是一紧,追问:“要么什么?”
“要么,其他人都重伤在身,无法选择让谁活,只能用性命护住伤势最轻的那个逃离。”时不虞低头轻声道:“我当然不希望他们当时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若真是如此,他们护住的那个人做得很好,没让他们失望。”
时庆捶了捶闷痛的胸口,他那英勇一世的兄长,当时若被逼迫至那个地步,该有多憋屈!
“这是最坏的情况,不一定真会如此。”时不虞把话又圆了回来:“事情发生至今已经一年半,那人还是没有露面,可见是在等待时机。待计安那里有了动静,他看明白了计安的立场后会自己找过去的。到那时,一切就都明朗了。”
眨眼间,忠勇侯府倒台已经一年半了。
时庆看着这称得上简陋的书房,笔墨纸砚仍是用得最好的,书卷却不足他原来的十分之一,好在,心境尚平和,就连这破败的身体,在走了趟鬼门关后也有了好转。
他收回视线,看向对面静静坐着的人:“都在好转了。”
“是,都在好转。”时不虞转开话题:“娘说要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扶您过去?”
“我往那里一坐,她们反倒吃也吃不好,话也不敢说,何必去做这讨人嫌的事。”时庆摆摆手:“你难得回来,好好和她们说说话。”
“是,那我明日再来陪您说话。”时不虞起身,走到门口她又回头:“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你问。”
“您希望活下来的是谁?”
时庆默了一默:“于私心上来说,我当然希望是我的儿孙。可从时家来说,我希望活下来是大兄。只要他活着,忠勇侯府就倒不了。”
时不虞笑了笑,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时庆看着门口好一会,然后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时,他们是不是也面临了这样的选择?
第328章 怎能归去
时家这顿饭到场的基本是女性,宜生出现不太合适。
时大夫人便和女儿商量着,让时家几个半大的男孩去陪宜生吃饭。
时不虞又额外交待给了以时怀为首的弟弟们一个任务:这几天带着宜生在山上放开了撒撒野。
时家的孩子对时不虞这个堂姐崇拜得很,拍着胸脯应下来。
于是接下来几天,时不虞陪陪母亲,去和二叔爷说说话,多多的睡觉。
宜生则被一帮小子拽着这里那里的疯玩,弹弓准头练得不错了,爬树不在话下,还学会了抓麻雀。
他看不到,始终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散开了些,嘴角已经能弯成带笑的形状,眼里有笑时,眼尾会微微上扬。
爬上树顶的最高处,宜生看到了远处层层叠叠的山,看到了更远处的空旷地有连绵的屋舍。
往枝丫上一靠,随着树枝上下起伏,他抬头眯起眼睛看向天空,一朵朵软绵绵的白云仿佛就在眼前飘浮着。
他接住一朵,送走一朵,再接,再送,时间仿佛就此静止下来。
风裹着丝丝凉意从身上拂过,衣摆翻飞,让人有出尘之感,他突然就想起来一句——不如归去。
他笑了,怎能归去!
宜生闭上眼睛,多久不曾清爽过的下身每天每天都在提醒他曾吃过怎样的苦,受过怎样的罪。
就算要归去,也时候未到。
他得活着,有朝一日用得上他时,他愿意以自己为人证,告诉天下人,皇帝是个怎样的恶鬼!
始终浑浑噩噩的脑子,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就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这副身体还有这样的作用,他好像也不那么痛恨了。
而且,姑娘喜欢喝他煮的果茶,喜欢吃他做的菜。
他还知道姑娘喜欢怎样浓度的墨,宣纸喜欢裁剪成多大,看书有什么小习惯。
姑娘会‘宜生宜生’的喊他,很大声。
姑娘会用行动告诉他:宜生,世间真美好,有那么那么多值得去费心的人和事。宜生,我们一起出海去啊!
怎能归去呢?
“宜生阿兄,快下来,回家啦!”
何宜生低头,看向站在树下仰头朝他招手的两个半大孩子。
为了姑娘,他也不能归去。
待到时不虞在山上待了足有十天,准备离开时,何宜生和来时比已经大变样。
之前总显得有些阴沉沉的,如今明朗许多,经常垂着的头也抬起来了。
他开始平视自己,观察到这一点的时不虞顿时开心了,道:“要不再多留几天?”
“下次姑娘再带我来。”
很好,声音不再如穿女装时尖细,也不是压着嗓子的闷,而是轻而缓的从容。仔细听仍能听出点异样来,可他本人姿态坦然,反倒让人不敢多想。
时不虞满意了:“早该带你来的。”
“不迟。”宜生唇角上扬:“姑娘太忙了。”
“此番回去会更忙。”时不虞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劳碌命了。”
打好包袱的万霞看她一眼,养圆了一圈,趴在桌子上坐没坐相的人还挺有怨气。
大夫人抱着一个大包袱进来,何宜生忙起身去接了。
“正好,都是给你的。”
何宜生一愣,低头看着手里重重的包裹。
“给你做了两套冬衣,中衣是我做的,外衣那些是佳宁她们几个做的,你也不用想着怎么拒绝。”
大夫人在女儿身边坐下,握住女儿的手笑道:“咱们家现在这个情况不虞还愿意带你回来,可见你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你把她看得也重,什么都以她为先。做娘的照顾不到她,就盼着她身边有真正关心她的人,你就把这几身衣裳当成是我对你的谢意,哪怕是为了让我安心,你也要开开心心的收下。”
“我是真的开心。”何宜生抱紧怀里的包裹:“以前在家时,从头到脚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母亲亲手为我一针针缝制,转眼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失去味觉许久的嘴里,此时却让何宜生尝出了苦意,他仍是让自己露出来一个微笑模样:“如今有伯娘为我费这个心,我再开心不过。”
时不虞没有和家里人说起过宜生的来历,大夫人也不问,更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去打听。时家不同以往,不虞不说,那就说明时家不必知道。
此时听宜生这么说,大夫人也只以为他爹娘不在了,这么乖巧的孩子,让她更心生怜惜,温声道:“都是我半个儿了,以后给不虞做衣裳的时候都有你的份。”
何宜生看姑娘只是笑,便也应下:“那宜生就不和伯娘客气了。”
“就该这样,推来推去的才见外。”
时不虞这时才开口道:“我们一会就要走了,你不去和时怀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