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还写过“她”去正虚观上香的事。
当时的“她”、不,赵氏,已经是奇王妃,被囚禁在王府里侍奉兄弟二人,心情极是苦闷,终日不展笑颜。
屋漏偏逢连夜雨,娘家传来消息,家人有恙,王妃之母有神医之名,为杏林妙手,却不知为何不能自医,久治不愈。
王妃忧心不已,欲回家而不得,多番软下身段,求兄弟二人派太医给家人诊治,却始终不曾得来喜信。
焦心之下,王妃前往正虚观祈福,不想中了道观的招,被熏香茶水迷倒,迷迷糊糊间见一身影掀帘而入,心头大骇,然则无力抵抗……
当然,依照书中惯例,王妃或许会被其他男子觊觎,但绝不会被其他男子得手。
所以在最后,王妃发现来人是她名义上的大伯,她实际上的另外一位夫君,太子,并得知了对方借道观敛财一事。
接连两次都倒在加了迷药的茶水之下,王妃终于受到了教训,从那以后,她再不入口陌生人送来的吃食,也再不喝一口茶水。
书中这一段的描写重点在于道观迷情,觅瑜却琢磨出了更多的东西。
毋庸置疑,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邪书,但还是有一定逻辑在的。
比如,书里同样有双生子不祥之言,十皇子因此被寄养在太乙宫,九皇子也因此谨小慎微地在宫中讨生活。
之后同样迎来了三年旱灾,不同的是,书里解决旱灾的人是十皇子。
十皇子为国祈福,祈雨有应,化解灾情。圣上大喜,接十皇子回宫,加封灵慧童子,赐星君殿。
贵妃抓住这个机会,称十皇子有救国之身,当年批命双生皇子不祥的钦天监乃信口雌黄,背后有奸人作祟,一鼓作气扳倒了皇后安氏,登上后位。
再之后,就是与现实同样的发展了,九皇子被立为太子,十皇子得封奇王。
因太子聪慧,奇王灵验,圣上对兄弟俩喜爱非常,有求必应,兄弟俩由此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太子尚能遮掩一二,奇王则完全活成了嚣张的模样,仗着有两重封号加身纵情恣意,小时在太乙宫里修出的清静之心全没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十日内迎娶王妃,长辈对他有求必应,其余人也不敢忤逆他,自然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之后的兄弟共妻,无论是在王府抑或后宫,两人都没有刻意隐瞒,流言蜚语传得满城都是,但谁也奈何不得。
原因无他,书里的兄弟俩不仅手腕高明,心性狠辣,且一致对外,往来无有能匹敌者,直到赵氏开始施离间计,才使二人离心。
值得一提的是,赵氏在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这么做。
她性情娇软,颇有些逆来顺受,兄弟俩对她做下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也只是默默饮泣,没有过什么激烈的反抗之举。
直到太子登基,赵氏被立为皇后,于偶然间得知娘家人病逝乃兄弟二人的杰作,才在崩溃之下心生恨意,开始效仿祸国妖姬行事。
虽然觅瑜不明白赵氏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麻烦的做法——书里的兄弟俩心狠是心狠,疯癫是疯癫,凡碍事者只有死路一条,但对她是真心的,从不设防。
赵氏如果想要复仇,在床笫间行刺不就好了?如果怕不能一击毙命,也可以选择下药。书里的赵氏同样自小学医,相信对她来说,配一点毒药不是难事。
为什么非要选择吹枕边风呢?还一吹就吹了四年,之后又隐忍了两年,直到奇王兵临城下,才一口气先毒倒太子,后自戕殒命,反留了奇王一命。
觅瑜想不明白。
书里的太子和奇王虽然最终反目,但在一开始是极为要好的,不然不会同享妻子。到底是双生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手足情分可想而知。
赵氏只消想一想,就能知道离间的难度有多大,也许她的枕头风还没吹完,兄弟俩的枕边人就不是她了。谁能确保这对疯癫兄弟的情意会维持多久?
赵氏这般做法,岂非舍近求远之理?
书后面的情节也证明了,赵氏的离间计施行得很是艰难,花费数种功夫手段,才使得兄弟反目,甚至于到了最后,兄弟俩也不是死于自相残杀,而是她的一杯毒酒,奇王还活了下来。
当然,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歪门邪书,里头的人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是写书人特意要这么写的。
也许不这样写,后续的故事就无法开展?正如她在看折子戏时,喜欢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节,写书也是同样的道理。
思及赵氏跳城楼之后的情节,觅瑜觉得自己想对了。
赵氏殒命后,奇王陷入彻底的癫狂,不仅命人鞭尸兄长,挫骨扬灰,还亲自将赵氏遗体收入冰棺,确保其尸身不腐。
而后,成为新帝的奇王再立赵氏为皇后,并将收容皇后遗体的冰棺摆放在寝宫内,一日三餐与之对食,入夜更是躺在棺盖之上,与伊人同眠。
行事痴狂诡异之至,令宫人无不战战兢兢。
直到某日午夜梦回,新帝入梦,梦见他与兄长、妻子同坐桃花树下。
三人对弈,静默无言。
新帝问:娘子与兄长为何不语?
兄长答:死局已定,再无生路。
妻子曰:求君垂怜。
新帝心头一震。
画面一转,新帝再梦少年昔时,与兄长言笑晏晏,融融其乐。
又梦,至太乙山中。
莽莽林海遮天蔽日,亭盖树下山茶花开。
赵氏撷花一朵,簪于鬓边,笑如朝露。
梦醒,长安落下冬日的第一场雪。
新帝大恸。
其后,新帝颁下旨意,恢复兄长帝号,葬于皇陵,赵氏归葬赵家。
再之后,就是书中的最后一段,新帝重游太乙山,得遇老道批谶语。
不得不说,整本书的情节跌宕起伏,剥去那些香辞艳赋,剩下来的内容虽然少,但骨架完整,以花团锦簇为始,以茫茫大雪为终,很有一种宿命感。
就像书里老道歌的:“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如果书里的人物不是顶着觅瑜的名头,她会很乐于……至少不会像现在看得这么别扭,既想彻底遗忘书中内容,又止不住去思索。
不是思索那些羞煞人的情节,是——怎么说呢,书里的很多情节十分虚幻,漏洞百出,一段故事里能挑出十几样错误,是说书都要被骂胡编乱造的程度。
偏偏细节详实,尤其在“她”的自身习惯和喜好上,真实得几乎可怕。
现实中的她喜饮香薷,书里的赵氏也喜饮香薷。
现实中的她爱读《实用杂论》,书里的赵氏也爱读《实用杂论》。
其中的一段情节更是让觅瑜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赵氏在奇王府的时候。
某日,奇王心情大好,临窗习字,赵氏在一旁伺候,红袖添香。
写罢,奇王将字帖展示给赵氏看,问写得如何。
赵氏答:王爷笔锋甚妙,张金风骨具足。
奇王又问王妃可有偏爱之字,赵氏摇首,曰:妾身只习得一手簪花小楷。
之后的发展不必详述,无外乎是奇王手把手带着王妃练字,最后练到王妃身上的故事,流于香艳春宫的俗套。
但在俗套之前的那段剧情,虽只有寥寥几笔,却让觅瑜分外心惊。
因为她与盛瞻和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同样是他在临帖,她在旁边陪侍,他临张金体,询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字。
不同的是,她羞于说出自己只会簪花小楷这一事实,他在之后也没有教她习字,于夫妻之道上更不似书里的奇王那般过分。
……虽然那时候的她觉得他有些过分,但在看过书里所写的之后,她就一点也不觉得他欺负她了。
咳,扯远了,回到正题。
在读完这本书的开头时,觅瑜之所以没有立即把它撕了,不是因为她喜欢看,而是她发现,此书在细节方面的描写堪称骇人。
明明每一桩大事的发生都不合情理、不符逻辑,偏偏在小事上环环相扣,力求真实。
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过,故事的主人公真的是她,故事里的太子和奇王,在某种时刻也会表现出几分她熟悉的模样。
譬如奇王临字一事,就真的在现实里发生过,夫妻俩的对话也大差不离。
这不是很可怕吗?
谁有这个能耐熟知她的性情,知晓她与盛瞻和之间发生的事,撰写下这么一本书,再悄无声息地送进东宫,送到他们跟前?
撰书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觅瑜想不明白。
她求助地看向盛瞻和:“瞻郎可知此书来历……?”
第35章
盛瞻和道:“纱儿觉得它是何来历?”
觅瑜轻摇臻首:“纱儿不知。”
“无妨。”他的眸底隐匿着极淡的情绪, “既如你侍女所说,这本书是昨日出现的,想来与正虚观脱不了关系。”
“这会儿, 晏颐祥的奏折也差不多递上了, 父皇定会下旨彻查正虚观, 这里头有什么究竟,到时一问便知。”
她轻轻应下。
天边传来滚滚闷雷声,雨落如珠,洗涤芭蕉叶上的浊气。
“瞻郎。”觅瑜轻声开口, “瞻郎觉得此书所写,是——”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书里的故事当然不是真的, 只说开篇首句, 她嫁给了汝南郡王, 就奠定了全书似幻非真的基调。
但如果说它是虚假的,又没有刻意说出来的必要, 毕竟这就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可她又觉得这本书不简单,其中大有深意,不是一个俗套的香艳故事。
她努力斟酌着说辞:“这书……写得很古怪。”
盛瞻和道:“哪里古怪?”
觅瑜道:“大的那些不说了,都是空谈妄论, 但在小的地方,譬如书中赵氏的性情偏好, 就与我……与纱儿颇为相像。”
“是吗?”盛瞻和的声音听不出波动, “我倒觉得她和你不像。”
“有些地方还是像的……”她小声举例,“比如我喜欢香薷饮、读杂论, 书里的赵氏也一样……”
“还有——瞻郎可还记得,新婚燕尔时, 你曾经临张金体一事?那时,纱儿也同书中一般,陪侍在瞻郎身旁,询问你可喜张金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