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临水,照出粼粼清波。
空中飘了一点雪白,俄顷纷扬变大,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顷刻融于碧水之中。
下雪了。
“你悄悄去给河间王递信,让他来这里见我。”谢神筠轻声道,“然后再去把郑镶还有裴元璟找来。”
谢神筠眸光很冷,“这两个人必须出现在河间王来了之后。”
——
李昱被谢神筠拂了面子倒也不恼,仍是言笑晏晏地与身侧人说话。不多时,他手臂似是被人不小心碰到,杯中酒顿时悉数倾洒到衣上。
他急忙搁下酒杯去擦拭。稍晚他还要随皇帝和宗亲百官去殿前观庭燎,若是御前失仪就不好了。
正这时,侧旁一宫人道:“今夜含元殿两侧有尚仪局的宫人待命,郡王可要去清理一二?”
李昱颌首,随她出去。
入夜后竟久违地落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消片刻含元殿前便白茫茫一片,内侍还未来得及洒扫。
殿前原本被架好的篝火也沾了雪,内侍和禁卫正忙着清理,否则要是宫宴结束皇帝率百官出来观燎,这火若是烧不起来岂不是寓意不好。
他们行在雪路之上留下两串脚印,顷刻又被重新覆盖。
“这位女使要带我去何处?”李昱停下脚步,看向身前提灯的宫婢。
他仍是含笑而立,眼中却若有若无地带出些许警惕之色。
那宫人垂首,恭敬道:“下雪了,太液池边如今银装素裹,碧池飞花,正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奴婢见郡王先前饮了不少,或许可以去散散酒气。郡王不想去瞧瞧吗?”
“不必了。”李昱近来愈发警惕,见此刻宫道上只有他二人,这宫人又不知道要引他去何处,当即便要转身离去。
“可是有贵人想与您一同赏雪,”宫人轻声道,“郡王仍是不想去吗?”
李昱心头一跳,生生停下脚步:“哪个贵人?”
“自然是方才离席的那位贵人。”
方才离席的还能有谁?
李昱心中警惕不减,却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宫人前去,只是一路过去都未放下戒心。
待见到立于湖边的谢神筠时却陡然放松下来。
飞花穿林,谢神筠凭栏而立。她未撑伞,雀蓝雪领拥着花颜,容色剔透皎洁,生生压下了三分雪光。
“郡主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观雪赏景怎么也不叫我一起来?”李昱缓步上前,如今彻底放下心去。
翠领遮了细雪,李昱克制地没有离她更近。
谢神筠扶着白玉栏,没有回头:“你如今不是也来了吗?”
美人沾雪,在寂静沉夜竟显出一丝能被轻易摧毁的脆弱。
李昱笑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宫禁之中,禁军巡防,陛下又还在含元殿饮宴呢,谢神筠即便要发难,也得掂量一二。
况且皇帝……可护佑不了她几时了。谢神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她如今不就是在示弱了吗?
李昱道:“郡主可曾想过以后?”
“以后?”谢神筠似是听不明白。
“郡主如今虽深居高位,也得陛下看重,可终究是女子,又无名无份,”李昱慢慢道,“倘若日后……郡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郡主还这样年轻,何必将自己困在这寂寥深宫之中”李昱低声道,姿态柔和却强硬,“何不另谋出路?”
谢神筠微微一叹:“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
她眺向远处琼林碧水,语气寂寥得让人心中生憾,“前路茫茫,又哪有出路可言?”
“郡主是凤鸟,阖该栖于梧桐之上,又哪里会无枝可依。”李昱心头愈发火热,“若郡主愿意,我愿做郡主栖枝梧桐,替你蔽日遮寒。”
“是吗?”谢神筠终于转头看他。
李昱在她的注视下生出一丝紧张,但他仍是自负,若天子将崩,帝位旁落,没人比他更合适。
谢神筠如果是聪明人,此时就知道该转投谁的怀抱了。
“你来。”谢神筠定定地看他片刻,忽而一笑,对他伸出了手。
指尖细白剔透,好似精雕细琢而成,让人目眩神迷。
李昱霎那间生出渴望,只想碰一碰她。继而狂喜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但瞬息之后,那点白顷刻被血色覆盖,成了李昱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眼。
他轰然倒地,溅起一阵碎雪。
裴元璟和郑镶停在宫道尽头,刹那僵直了身影。
谢神筠握了捧雪,慢条斯理地揉捏过指尖,仿佛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那两人。
“来了怎么不过来?”谢神筠语气如常道,仿佛只是叫他们一同来赏雪。
郑镶立即上前,但见李昱双目圆睁,已然是没救了。
“你——”郑镶简直不可置信,谢神筠竟然当着他和裴元璟的面诛杀了当朝郡王,“他是河间王!”
“那又如何?”谢神筠眼睫微垂,冷冷地压下来。
他倏然僵住。
立即反应过来谢神筠就是故意的,故意引了他和裴元璟两个人来,也支开了附近的禁卫宫人。
此时此刻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和一具尸体。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郑镶咬牙,觉得谢神筠简直是疯了。
“发现什么?”谢神筠道,“河间王今日醉酒,或许是一时失足落入太液池中溺毙身亡,又或许是倒地时误触顽石而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分明死于你手!”
“谁看见了?”
“郑统领与我皆是见证。”裴元璟此前没有开口,这时却平静道。
谢神筠抬眼:“那我也可以说是你撞见河间王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因此愤而拔刀,失手杀人。你说群臣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最重要的是河间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无论河间王是死于风月艳情还是蓄意杀人,只要他不是死于“意外”,就会立即在太极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今夜见证他身死的三个人都有嫌疑。
一个当朝郡主,一个天子近臣,再加上一个禁军统领,明日太极宫就该热闹非常了。
谢神筠今夜叫裴元璟和郑镶来此,就是逼得他们不得不成为谢神筠的同谋。
“今夜过后,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死讯会和我扯上关系。”谢神筠漫不经心地擦干净了手,“两位记得收拾得干净一些。”
她不仅在威胁警告,还逼得他们必须替自己善后。
第76章
谢神筠擦干净了手,没管身后的事,再度回到了宴席之上。
河间王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李璨率群臣登凤楼,在东华门前召了临江王世子和河间王一道上前来与他观礼,宫人这才发现河间王根本就没有随帝驾一道上去。
“奴婢方才瞧见河间王中途离席,之后倒未曾注意。”陈英道,“许是方才在宴上多饮了两杯,醉倒在何处了吧。”
每年宫中大小饮宴无数,总会有人不胜酒力,再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去年的中秋宴有个官员喝醉之后当众脱衣,幸而被宫人合力拦了下来,李璨也不过一笑置之。
还有那等性情豪迈之辈,醉酒之后在宫壁上题字,还曾被引为美谈。
李璨便笑笑,只让禁卫和宫人留意着,没有多说。
谢神筠站在李璨身后,目光掠过护卫皇帝身侧的郑镶和群臣之中的裴元璟,神色如常。
裴元璟和郑镶果然不敢让河间王的死在此时掀起风波。
谢神筠眸光渐深,顿时确定了李璨一定命不久矣的事实。
今夜谢神筠的冒险是一次实打实的试探。
若李璨病重,朝臣便会立即考虑拥护下一任天子,这种时候,谁也不敢赌。
长安城中能立即正位大统的人选只有那么几个,帝位之争早在暗地里就已经开始了。
难怪如今太极宫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开始在暗地里各显神通。
谁能当上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成为拥护天子继位的功臣。
李璨病重,谢神筠中毒,河间王身死……短则一日,长则三日,太极宫中必有剧变。
谢神筠心口仍旧隐隐作痛,挨过方才那一阵剧痛之后如今化作了更加绵密针扎似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谢神筠能站到如今全靠意志力强撑。
饶是如此,她后背也几乎被冷汗浸透了。
但她肌肤原本就冷白,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
下毒的人会是谁呢?
迎新岁的钟声响起,谢神筠眺向楼外天。昭明二年在风雪中落下帷幕,雪越落越大,渐渐盖了满地狼藉。
昭明三年已至。
百官离宫,太极宫上空仍隐有橘焰跃动,那是含元殿前的燃庭燎火,要烧上整夜,预示来年兴旺。
谢神筠上了马车,却是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
“娘子!”阿烟惊道。
谢神筠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车内的杜织云立即将她扶到软榻上诊脉,先以银针刺穴稳住谢神筠的情况,又给她服了一碗解毒的汤药。
“宫中有变,”谢神筠强行忍住,“告诉宣盈盈和瞿星桥,严阵以待,皇帝病重……”
“我知道了。”杜织云手上动作利索。
谢神筠彻底挨不住,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