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如此,却越是彰显出了她的胜利。
谢神筠已经无需用言语来证明她赢了。
帷帐之中闷着沉郁药味,让李璨想起了他父皇驾崩那夜,他也是这样守在御榻之前。
他那时仓促地迎接了自己的命运,从此之后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心术权术制衡,他都尽力了。
“阿姐……”李璨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他朝谢神筠伸手,仿佛又回到了早些时候,他那样依赖这个长姐,到哪里都要她牵着自己的手。
他见到谢神筠出现在这里,说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李璨吃力地说:“阿姐,你从前教我的东西,我学的好不好?”
他空长了年岁与心智,面容却还透着稚嫩,就这样裹在锦被之中,与从前苍白孱弱的模样一般无二。
李璨从来身体都不好,谢神筠陪他在千秋殿中长大,照顾他,也教导他。
谢神筠握住了他的手,温柔道:“你长大了,又聪明,那些东西你都学得很好。”
“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李璨喃喃道,“阿姐,我觉得冷了……”
殿外风雪未歇,呼啸着卷向这座屹立百年的宫城。
李璨睡在殿中,仿佛听到了风声。
“冷了就睡吧,阿姐命人将殿中的炭火烧得旺一些。”谢神筠仍是轻柔地说。
片刻后,她从殿中退出来,看向跪在帘外的群臣。
“陛下有诏。”
方才在清静殿火场之中被救出的群臣乍一听闻李璨未死,半是欣喜半是复杂,也都齐齐跪在了含元殿之中。
“太庙坍塌,是天子无德,才会引得上天示警,”谢神筠稳声道,“陛下自知德不配位,欲退位让贤,立昭毓太子之子李瑛为新帝。”
这场昭明三年元正伊始的血雨腥风终于在谢神筠寥寥数语中落下帷幕。
含元殿中的几位宰相率先拜下去,殿门大开,谢神筠在风雪中望向殿外天。
云破雪散,天光出来了。
——
谢神筠安顿好含元殿中的一切,想起了清静殿外的沈霜野。
但当她折返回清静殿外的废墟时,却已经空无一人。
被烧得漆黑的断栏之上有一抹干净的白色,一只白色小船,是用谢神筠给沈霜野擦手的帕子折的。
谢神筠拆开了帕子,上面用烟灰画了一张笑脸。
有点可恶。
谢神筠这才想起来,方才她说让沈霜野留在这里等她的时候,沈霜野根本没有答应。
宣盈盈的话再度在谢神筠耳边响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谢神筠把帕子揉皱了。
第81章
数日之后,皇帝驾崩,谢神筠与诸位宰相奉先帝遗诏尊昭毓太子之子李瑛为新帝。
长安城中满城缟素,皆为天子服丧。
李瑛才两岁有余,甚至未到开蒙之年,但他为先帝守孝时却至纯至极,没有半分懈怠。
百官皆看在眼里。
政事堂几位宰相年事已高,谢神筠没要他们久跪,让宫人在偏殿辟出了休息之所,扶他们去歇脚。
“岑相的腿脚还好?”颜炳扶岑华群坐下,低声问,“若实在疼得厉害,不如便……”
岑华群的腿伤过,一受寒气便容易泛疼,更别说是在冰凉的地砖上一跪一个时辰。
岑华群摆摆手:“年纪大了,老毛病,不妨事。”
内宦掀帘进来,捧了热水膏药等物,恭敬道:“陛下体恤诸位宰相劳苦功高,特地免了几位相公之后的跪礼。”
杨筵霄不由嗤了一声,一个不足三岁的稚童,能有什么玲珑心思,如今以陛下旨意发下来的命令,多是出自那位瑶华郡主之手。
“听说因陛下年幼,郡主这两日久居宫中,怕是不合礼数。”
岑华群捶着腿,像是没有听明白杨筵霄话中的深意:“你也说了陛下年幼,宫中自然得有人照顾,先帝临终托孤,郡主自然会为照顾陛下尽心竭力。”
“我只怕日后太极宫中要出第二位谢太后了。”杨筵霄还是没忍住,竟顾不得这还在含元殿中,身边的内侍宫人只怕会将他们的话传给谢神筠,“君弱臣强,恐非长久之道。”
“杨公慎言,”岑华群倏然皱眉,“你我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瑛年幼是不争的事实,谢神筠是陛下的臣子,难道岑华群和杨筵霄就不是了吗?
殿中霎时噤声。
吕谨照旧是捧着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而颜炳岳均等人不敢掺和两位宰辅的对话,更是不曾出言。
岑华群缓出一口气,道:“你我一朝为天子臣,为的自然是朝堂安定、社稷稳固,陛下确实年幼,因此我们身为臣子更应该悉心教导,规范君主德行,陛下若为明主,才是社稷之福。”
杨筵霄冷哼,仍是不以为然。他从来看不上岑华群万事都和稀泥的态度,如今瑶华郡主揽权,更是怕得罪了她。
他正欲反驳,吕谨忽然道:“陛下也快要到开蒙之岁了吧?如今言大学士丁忧,裴太傅也致仕,教导陛下的人选岑相公可有想法了?”
果然,一提到帝师杨筵霄便被转开了注意力,也觉得这件事十分要紧。
岑华群道:“郡主同我提过一二,此事还要待先帝丧仪过后请诸位相公一同商议。”
——
晚间宫人将今日含元殿中几位宰相的话都回禀给谢神筠,谢神筠闻言面色如常,转而去了崇政殿,问:“陛下如何了?”
李瑛到底年纪小,在含元殿中跪了一日便受不住了,晚间有些发热。
宫人道:“今日林太医不当值,便让人去请陆奉御来了。”
李瑛自出生之后虽被养在太极宫中,但李璨对这个侄子算不上看重,只衣食不缺,旁的便再不过问。
当初李瑛出生时谢神筠便是召了林太医来给他诊脉,他胎里带毒,这两年身体才渐渐养好了,也是林太医遵照谢神筠的命令一直悉心照顾。
谢神筠脚步一顿:“拿我的手令去请林太医进宫,林太医最善小儿妇科,陛下的脉案也一直是由他负责,还是让他来替陛下看一看,稳妥些。”
宫人自不敢有异议。
“那可要先让陆奉御替陛下看一看?”
“不必。”谢神筠已经入得内殿,“请陆奉御回去吧。”
李瑛已经睡下了,谢神筠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
“方才喂陛下喝了药,药里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材。”杜织云道,“陛下没有大碍。”
“嗯。”谢神筠应了一声,注视着尚在病中的幼帝。
殿中伺候的宫人无人敢直视于她,自然也猜不出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內相在想些什么。
李瑛眉眼生得秀气,隐约能看出陆凝之的影子,他像他母亲多一些。
“织云,从今日开始,你就留在陛下身边照顾他。”谢神筠起身,道,“你在他身边,我放心一些。”
杜织云点点头。
殿外又落了小雪,谢神筠披上阿烟递来的鹤氅,叫人提灯:“去北衙。”
——
北衙。
“珩之。”崔之涣提灯入内。
李璨登基之后曾言北军狱是滥刑之所,因此弃置不用,转而重用三司,重申法度威严。
但元正宫变之后谢神筠清洗朝堂,三法司力有不逮,谢神筠便命北司从旁协理。
三司审理元正宫变一案,崔之涣作为监察御史,正是主审官之一。
北军狱入夜之后风声呼啸,高窗之上明月清冷,是裴元璟唯一能见的色彩。
“陛下驾崩了。”北司离就在宫城之中,裴元璟自然也听到了天子崩逝时的丧钟。
他衣着干净整洁,负手而立时还是那个曾得神宗皇帝赞誉的玉山雪竹,风过不摧。
“新帝是昭毓太子之子。”崔之涣道,“已于两日前登基了。”
“可惜了,你同我都没有赢。”裴元璟淡淡道。
“我也没有输。”光影描摹过崔之涣薄淡眉眼,显出冷玉似的色泽。
他隐在各方势力角逐之后,无论最后的赢家是谁,的确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地位。
他们同为长安双璧,崔之涣却远远没有裴元璟那样受人瞩目。但他们都是世家子弟,骨子里是如出一辙的冷漠自负和不择手段。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崔之涣道,“谢神筠为什么一定要扶持昭毓太子之子登基。”
崔之涣顺着裴元璟的目光望向高窗之外那轮明月,微微眯眼:
“你应该很了解谢神筠这个人。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大可在宗室子之中挑选幼子扶持,但她偏偏选了昭毓太子之子,排除万险也要扶他继位,这不是她行事的风格。她和如今这位幼帝可是有着杀父杀母之仇,按理来说,她不应该给自己选这样一个威胁。”
无论如今谢神筠对幼帝有多好,也无法抹消掉昭毓太子夫妇昔年几乎皆亡于她手的事实。
在这个基础上,谢神筠改为扶持他人才是更好的选择,但她仍然选择了李瑛。
崔之涣直觉,幼帝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而当年幼帝出生之时,除了谢神筠和林太医,便只有裴元璟在场。
裴元璟缓缓侧首,在光影浮动中和崔之涣对视:“我从来都不了解谢神筠,你问错人了。”
“是吗?先帝临去之前,曾有旨意要外放你为青州刺史,”崔之涣道,“但谢神筠不会让你活着离开长安。”
裴元璟慢慢道:“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崔之涣点点头,没再多言。
他转身欲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道角门,本来也应该被埋上火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