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选似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眉头紧锁:“侯爷,我今日寻你,是另有一桩要事。”他按捺住急躁,说,“郡主遇袭,圣人要兵部详查刺客所用刀兵的来源,那批刀剑同徐州军械图纸上的十分相似。”
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住:“徐州?”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太子要翻的府兵案,就是徐寿二州的。
——
天色昏暝,才过晌午便似已迎来浓暮。
沈霜野跨出门。
况春泉紧随其后,压低了声音,道:“刺客用的兵器同徐州扯上关系,不是巧合。”
铁器受朝廷管辖,番匠虽然散在各州,但轻易不会流动。尤其是能打造刀剑的军匠和模具,更是管制严格。
他们在燕州城外截获的那批走私兵械如今看来是陆庭梧私开矿山所铸,此刻同样相似的兵器又出现在了刺杀谢神筠的行动中,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了陆庭梧就是刺杀主谋。
但当真是陆庭梧做的吗?
刺客同徐州扯上关系的消息一出,首当其冲的就是要为徐州府兵翻案的太子。况春泉原本还在怀疑陆庭梧,但此事一出,却让他更怀疑另一个人。
况春泉唇角微抿,道:“只怕是栽赃嫁祸。”
这案子查到现在,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谢神筠孤山遇刺一事前后都透着蹊跷,但若是她故意为之那便说得通了。
一场刺杀,能拖沈霜野下水,能让陆庭梧自乱阵脚,还能构陷太子,再把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去,一石三鸟,再合适不过。
傅选顾虑到的也是这点,如果这真是谢神筠主导的一出好戏,那现下这场面就是专为东宫设的局,此案水太深,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傅选不敢做决定。
如今这烫手山芋落到了沈霜野这里。
况春泉说:“傅尚书查到这事后没敢往上报,但禁军那里催得急,只怕是拖不了太久。”
因着两州府兵的事圣上已有不悦,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爆出来谢神筠遇刺的事同徐州有关系,只怕马上就会被人拿来大作文章。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道:“我若是谢神筠,要栽赃嫁祸,就绝不会用迷药。”
栽赃的确是最好用的手段,但——
迷药是刺杀案中最大的漏洞,这让沈霜野始终心存疑虑。
它更像是个败笔,无论刺杀案的主谋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若真的要把刺杀坐实,何必多此一举在箭上下毒,即便真要下药也不会在箭上只用迷药。
这案子太乱了。
浓云袭卷天际,逐渐逼近。
“这案子主谋是谁不重要,”沈霜野落定主意,“重要的是该如何结案。”
沈霜野缓缓笑起来,冷冰冰的浓云在他眼中聚集:“不管跟谢神筠有没有关系,这案子都只能是她做的。”
这桩刺杀案,只要苦主愿意让它沉下去,它就掀不起风浪。
他要把谢神筠钉死在栽赃嫁祸上。
最后一缕天光也被黑云吞噬。
风雪欲来。
——
数日后吹西北风,兵部大院里压顶的浓云卷到北衙,化作纷扬大雪。
谢神筠在查俞辛鸿遇刺案。
北衙在自己的地盘被混进了刺客,不消皇后训斥,自己便先抬不起头来,因此都憋着一口气,把刺客的底细查了个干净。
“这人名叫高峪,长安人士,家住蝶儿巷,爷爷做过太医署的医官,但因泄露贵人隐私被逐,因此北司当初审查医官时没有让此人入选,”江沉道。
北军狱夜里掌灯都驱不散黑暗,他们干的就是缉捕查密的事,狱里下的都是重罪,但他们最忌讳的不是什么谋反构陷,而是泄露私隐。
谢神筠翻过此人生平,道:“高峪在他爷爷那一代就被逐出长安,到他父亲时又回来了,他们举家搬回长安不久高峪就来考北司医官,”谢神筠点住高峪的名字,“这人是被故意抛出来的。”
北司遴选医官,身份审查这一关高峪就过不了,那他就只能是个用完即扔的棋子。
他出现在谢神筠眼前,就是来杀人的。
谢神筠问:“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沉道:“问题出在经历司负责文书选吏的人身上。”
经历司是北衙文书案卷管理之所,同样重要,里面的人品级不高,却有实权,历来是北衙晋升的踏脚石。
“经历司从主官到吏胥二十九人,都已查过,”江沉微微抿唇,这一查问题不小,他只挑了要紧的说,“经手文书的是冉重,事发当晚就畏罪自尽,但这二十九人里还有个叫张邺的,两月前被调去了神武卫。”
薄薄一页纸此刻有千钧重。
两个月,恰恰是谢神筠自庆州归来的时间,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旁人盯着,早在那时俞辛鸿的死期就已经定好了。
北衙查刺客却查到了神武卫,不论真假,这个结论一出都只会让人觉得荒谬,遑论涉案人员都已身死,怀疑一个两月前就已调离北衙的禁卫更不能让人信服。
这案子已进退不得。
“北衙人员调动,都得郑镶点头。”谢神筠搁下了那页纸,说,“叫郑镶来见我。”
俞辛鸿的死,同郑镶脱不了干系。
——
郑镶踏进北衙大院,墙角的薄荷被雪沁出了冷香,他脚步一顿,问:“郡主到了?”
左右称是。
郑镶才从狱里出来,进屋时没有卸刀。
谢神筠坐在堂上,额间花钿嫣红,鬓边牡丹缀着金箔流光,艳色里透着冷。
她遇刺那日郑镶赶到小孤山,却没见到谢神筠的面。都说她受伤颇重,如今却半点看不出来。
谢神筠直入正题,道:“数日前北衙混进刺客,致使俞辛鸿遇刺身亡一案已有定论。”
她指白如冰,搁在桌上时似乎随时都会被融化。
“北衙经历司主事冉重与刺客里应外合,事发当晚便畏罪自尽,但经历司既出了纰漏,上到主官下至小吏都该彻查。其中有个叫张邺的人,在北衙四年,能力平庸,未立寸功,为何在两月前升做了神武卫千户?”
郑镶波澜不惊,道:“张邺能力虽不出众,但也是禁军老人,入北衙后兢兢业业,亦有苦劳。”他拇指擦过刀柄,旋即放松,“况且张邺的调令是由兵部签发,卑职不敢置喙。郡主若有疑惑,不如去问徐侍郎。”
他仍旧恭敬垂首,红袍隐在阴影里,成了半明半暗的灰。
郑镶这是告诉了谢神筠,张邺的一纸凋令出自谁手。
但兵部侍郎徐季遥是谢道成一手提拔上来的,换言之,要杀俞辛鸿的人是谢道成。
谢道成是谢神筠的父亲,他做这件事却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给谢神筠。
这是场内斗,谢神筠被完全摒弃出局了。
烛花蹦出一声响。
“我知晓了。”谢神筠慢慢说。
堂中沉默稍顷,烛泪在灯座上积了厚厚一层,油烟熏黑了灯罩,留下斑驳的画影。
“郡主。”郑镶道,“您前几日在京郊遇刺的案件,已有了些眉目。”
郑镶负责调查谢神筠遇刺案,这几日一直没有结果,挑着谢神筠来北衙的时间来禀报,是算准了。
“哦?”谢神筠看向他,似乎并不急迫,“查出了什么?”
“那些刺客的身份十分干净,查不出来历,”郑镶道,“但他们所用的弓箭是军中制式,兵部有各州军备的详细图纸,经比对之后发现同徐州府兵所用式样十分相似。”
“徐州?”谢神筠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似乎没听清楚。
朝堂之上无小事,徐州如今是个敏感的字眼,太子要翻的府兵案,可就出自徐、寿二州。
“这些弓箭虽然样式同徐州军械十分相似,细节却有所不同,卑职不敢妄下定论。”
郑镶道,“兵部已调出了过往图纸的调阅记录,悉数在此,我也发信去折冲府,要他们协助查案。请郡主阅下。”
谢神筠仍是平静模样:“指挥使谨慎,我既是苦主,在此事上便不好多言,指挥使多费心便是。”
“还有一件事,”郑镶这时抬头,手握紧了腰间刀,“禁军探查过孤山寺,在底下发现了一条密道——”
他点到即止。
“郡主,还要再查吗?”郑镶复又垂首,问。
他问的既是孤山寺,还是俞辛鸿的死。俞辛鸿身死和谢神筠遇刺只在前后脚,两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本分不开。
堂中的禁卫没有人敢直视谢神筠,连郑镶在谢神筠面前也有意做出谦卑姿态,厉色都被敛尽眼底。
谢神筠的目光定在郑镶身上。
郑镶方才抬眼时的停顿似乎仅仅是为了察言观色。但谢神筠的无知此刻已然成了郑镶攻击的利刃,他越是恭敬,就越是让听的人不舒服。
京郊遇刺那晚,郑镶来得十分“及时”,他在这场刺杀中站在了什么位置谢神筠不得而知,但她清楚地知道,不仅是她欲将郑镶除之而后快,郑镶同样将她视作威胁。
她们之间微妙的平衡是皇后牵制的结果,谢神筠是圣人心腹,郑镶是皇后近臣,因此没有人敢擅动,但只要找到机会,郑镶就会毫不犹豫地让她去死。
谢神筠同样也是如此。
俞辛鸿之死,郑镶是知情人,早在那一刻这种平衡就被打破,重华门前郑镶已经开始了他无声的示威。
“查案是郑指挥使的事,你胸中自有章法,何必知会我。”谢神筠起身,她路过郑镶身侧,衣裙便拂过了地砖上的暗纹,也一并将郑镶映在地砖上的影踩在脚下。
他始终跪在地上,被谢神筠碾进了影子里。
天昏得压抑,北院里的枯枝切割过夜雪,沉重地压在来往人肩头。
禁卫挑起了灯笼,将前路照得明璨。
江沉道:“那日崔之涣来见郡主前,确实去了定远侯府,说是为着之前朝云坊的事上门赔罪,约莫待了半个时辰。”
崔之涣透露消息的时机太巧,沈霜野出现在北衙的时机更巧,这让谢神筠不得不怀疑其中的用心。
长安城里想让谢神筠死的人多如牛毛,实在不足为奇。
“郡主,还要再查吗?”江沉低声问。
依如今的局势,北衙是不能再查了。俞辛鸿的死背后竟然同谢道成扯上了关系,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如今这桩案子已经不仅是朝堂争斗,还牵涉进了谢家家事。
连带着谢神筠被刺一案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谢神筠没有作声,她握着伞,挡开了吹来雪沫,没有思考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