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只会明今古,绿水何曾洗是非2 ,侯爷既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又何必庸人自扰?”谢神筠步步紧逼道,“你要荡平世间鬼魅,可如今人间百鬼夜行,画皮画骨,你如何能辨善恶忠奸?”
“困龙也有上天时2,不搏一搏,又怎能知道自己是良是庸?”沈霜野寸步未退,凛声道,“鬼披人皮又如何,人过刀锋洒热血,鬼走刀下现原形,刀下走一遭,人鬼立分。”
“你杀性太重。”
“斩的是魑魅魍魉。”
天地又落小雪,霜过人间不染尘。檐外冰雪被隔绝出这方天地,落下的阴影犹如刀锋,切割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阳线。
他们还在对峙。
谢神筠离得远是天边明月,落下来也只会是满怀冰雪,冻得人从骨头缝里生出寒意。
谢神筠和他对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
她看着地上泥,道:“所以你瞧,鬼要食人血肉,人要杀鬼正道,不死不休,”她语调泛冷,带着能刮骨挫皮的凌然,“是人是鬼又如何,都不会甘心认命。我如此,你亦如此。”
谢神筠行在朝堂,身周全是恶鬼,可是人是鬼,根本没有不同。
望江阁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圣人面前的女官匆匆寻来,向檐下的谢神筠禀报:“郡主,宫中来禀,因连日雪重,太庙被压塌了。”
女官深深垂首,道,“圣人已经起驾回宫了。”
谢神筠站在雪线内,顷刻换了眼神。
——
谢神筠已经走了。
太庙压塌是大事,必会引得朝堂震动,沈霜野亦要入宫。他迟了片刻,叫人去给沈芳弥递话。
况春泉从檐上翻下来,率先看见了缠在沈霜野刀柄上的白色丝帕。他听了全程,不得其中深意:“明泉锦……瑶华郡主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谢神筠的话吗?去年的存货,她这是提醒我,燕州城外的那批货宣蓝蓝也有沾手,否则她不会提起燕州城的丝锦。”
沈霜野解开缠在他刀上的帕子,是普通的素帕,“要是没猜错,那批货该是和宣蓝蓝扯上了关系。”
唯利是图,物尽其用。
沈霜野对谢神筠的评价除了难缠之外又多了这八个字。
这是谢神筠的警告。她把宣蓝蓝绑在了一条船上,要是沈霜野敢算计她,她就能拖宣蓝蓝下水。
况春泉也是一惊,道:“宣世子怎么会搅和进去?”宣蓝蓝要是同府兵通匪私铸兵甲扯上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明泉锦的来路得查,”沈霜野面沉如水,“宣蓝蓝当冤大头当习惯了,但不是蠢货。他不挑吃穿,没必要买这么好的东西。
林停仙一直盯着那批货的去向,连他都没查到,那批货是怎么送到宣蓝蓝手上的?”
“敬国公府的采买是宣将军派回长安的人在管,”况春泉也觉得蹊跷,“那批货折成的银子数目不小,宣世子哪来的那么多钱?”
敬国公老来得子,对这个幺子多有纵容,又深觉宣蓝蓝独自在长安不易,每每提起都要心疼得老泪纵横。
但他也有心无力。如今黔西道的朔方军是敬国公的长女宣盈盈掌权,国公府的公账也在她手里捏着,父子两个要在宣将军手底下讨生活,敬国公过得也不容易,私底下只能拿自己的私房来贴补宣蓝蓝。
他私房不多,没两年就被宣蓝蓝这个败家子败光了。宣蓝蓝日日在沈霜野面前哭穷。
沈霜野冷酷的想,该叫宣蓝蓝把前日砸朝云坊的钱还了。
他冷笑一声,道:“说不准是别人送的。”
那就更不得了。
“还有件事我想不通,”沈霜野道,“谢神筠为什么要花大力气把那批货买回去?”
他目光眺向天边云,直觉谢神筠背后还有文章。谢神筠此举,或许是又一次借刀杀人。
“无利不起早,瑶华郡主不会做无用功。”况春泉道,“算算时间,能和太子殿下要翻贡船案的事情对上。侯爷不是怀疑那批贡品就是府兵通匪案里被劫的贡物吗?如今看来,贡船案就是道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劈下来了。”
太子因翻贡船案已被皇帝申斥,陆庭梧私铸兵甲也是板上钉钉,长安的表面平静下是暗流涌动,随时都会风波乍起。
“盯紧谢神筠,”沈霜野眼底阴郁沉沉,透出一丝狠意,“我还不想被雷劈死。”
他还攥着那方帕,雪白棉布染了一丝红痕。
那是谢神筠的口脂。
她拭去唇上落雪时很轻,因此那颜色也显得淡。
沸腾的杀意悉数转变为另一种欲望。
谢神筠太爱干净了,这让沈霜野只想把她弄脏。
第31章
今年雪重,衙门已经加紧巡查修缮,但大雪压塌房屋的事还是防不胜防。长安各坊市都有灾情,但好在并不严重。
但禁军巡防,太庙居然被压塌了一片,这才是不合常理,太常寺卿不敢耽搁,赶忙将情况递进了宫。
今日登高,皇后大宴群臣,中书令贺述微不曾前去,他坐镇桂堂,太庙出事的消息最早递到他案头,紧随而来的是皇帝急诏。
贺述微步入西苑,皇帝已敛了震怒的情绪,他抱恙多年,最忌情绪起伏过大,此刻看着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头已经开始痛了。
坍塌的详情太常寺卿已悉数禀过,他自知惹了大祸,伏地请罪时汗湿青砖。
贺述微等了半截,等皇帝缓过怒气,这才道:“太庙虽然受毁严重,但好在享殿暂时无碍,当务之急是要将太庙中供奉的神位移到其他地方。”
配享太庙的都是历朝天子和功臣显贵,他们的神位挪动只能皇帝点头。
皇帝没有开口,目光落在了贺述微身上,这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兴庆宫离承天门街不算远,太极殿也在前年修缮过,”即便是暂时供奉,地点也不能轻忽,贺述微说的这两处地方都挑不出错处,“还请陛下拿定主意。”
“就定太极殿。”皇帝一锤定音,“挪移之时朕亲自到先祖面前告罪。”
神位的事情解决了,受毁的宫殿却还要重修,原本正月里太子还要代皇帝行祭天大典,如今能否成行也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太庙修缮也是重中之重,”陆仆射道,“虽然耽搁了祭天大典,但正好可以趁着太庙修缮落成的机会重办。”
年初的祭典只是四时享祭,和太庙落成的祭典当然不能相提并论,陆仆射在这时提到这个,是在给太子争取机会。
但皇帝没有顺他的意:“太庙重修的事情就交给工部去办,此事由皇后定夺。”
话音刚落,殿外便来内侍通传,圣人已经到了。
西苑的议事至申时才散,皇帝听了半程,头疼得越发厉害,没有坐到最后。
翌日政事堂议事,贺述微来得早,堂中便有人急匆匆地迎出来:“贺相,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了,”他顿了一顿,哑声说,“他向陛下上书,说太庙崩塌是因国本不稳,妖星乱政!”
——
苏寻宿才受过廷杖,被堵了嘴带下去。但他的上书很快传遍朝野,连宫外也在议论。连带着,皇帝申斥他妖言惑众,命北司指挥使郑镶将他下狱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
瞿星桥才从承天门街回程入宫,皇帝风疾又发,圣人还在西苑照料,他将查到的事先禀了谢神筠。
太庙坍塌,太常寺卿没有连夜往宫中报信,却是挑着登高宴皇后出宫之后才把事情捅出来,紧随而来的就是苏寻宿上书,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国本不稳,妖星乱政,如今朝上是皇后主政,那谁是苏寻宿口中的妖星?
这一刀捅得又毒又准。
瞿星桥道:“陛下虽然当即怒斥苏寻宿妖言惑众,动摇人心,但此等言论已经传了出去,就再难堵住。”
“流言无形无迹,如何能堵,秦大人今日已经率众去了西苑,”谢神筠出了凤阁,咽下喉间冷如刀锋的寒气,“他要为苏寻宿正名。”
“——更要借此攻讦圣人。”
天幕阴郁,乍见的辉光隐于云层,群臣过丹凤门,直朝西苑而去,他们在雪地里褪去了灰蒙,变得锋芒毕露。
“陛下,臣右都御史,秦叙书求见!”
秦叙书立于阶下,鲜红的朝服似蜿蜒血迹,身后是浩荡群臣。
宫门紧闭,朱色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陈英从里面走出来,他对以贺述微为首的政事堂群相素来恭敬,此刻面上却敛了诸种神色,面无表情道:“圣上身体不适,太医正在针灸,秦大人请回吧。”
秦叙书不退:“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敢问他是犯了何罪?”
陈英眼角一跳,秦叙书身后已有人已高声喝道:“陛下,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敢问他是犯了何罪?”
陈英一字一句道:“苏寻宿妖言惑众,藐视天威。”
秦叙书半步不退:“苏寻宿是正五品的钦天司监,即便是下狱受审也该经台院三司,禁军擅自拿人下狱,置朝廷法纪于何地?”
北军狱不经台院三司便能直接将官员下狱的权力让群臣人人自危,他们齐聚于此,不仅仅是苏寻宿的上书戳中了百官担忧的隐秘,还因为他的下场。
他们今日不来,来日人人都会是下一个苏寻宿。
郑镶穿甲佩刀,红衣冷厉,居高临下俯视众人:“陛下有言,请诸位大人速速退去,否则一概以藐视天威论处,当廷杖责!”
中庭默了一瞬。
北司指挥使声名狼藉,过去数年悄无声息死在北军狱的官员无数,他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在此刻出现更是引得群情激愤。
“廷杖又如何?”有人正气凌然,唾沫飞溅,“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等为君主谏、为朝廷谏,九死不悔!”
“陛下今日不见我们,我们便不会退!”
一时群情激然。
“惟礼!”贺述微赶到了。
他面色肃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监察纠弹是御史之责,”秦叙书神色冷寂,意当凌云,“我为肃整朝仪而来。”
在他身后群臣皆担如此凌云之志。
太子在这样的言论中紧蹙眉头,温声劝说诸位大人先回去。
贺述微还要开口,却被进喉的冷风呛了气,另一道声音在他细微的咳嗽声中强势插进来,几乎要撕破阴霾:“诸位大人齐聚明堂,到底是上谏,还是逼谏?”
沈霜野未着朝服,他环视过众人,某种东西随他的目光一并下压,叫人胆寒。
血气和杀意都被包裹在冰冷的目光下,在此刻方显出雷霆之势。沈霜野在朝上刻意敛去了存在感,叫人几乎要忽略了他是坐镇北境、统率三军的定远侯。
“规劝君主是百官之责,何来逼迫一说?”满庭寂然中唯有崔之涣面色不改,上前一步,落音如飞泉鸣溅,“为官者,上当纠君主言行,下当查百僚风纪,两肩担的是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
崔之涣不卑不亢迎上沈霜野目光,“我为谏臣,更是言官。”
崔之涣站在阴霾下,一瞬却如尘去光生,出鞘利剑破甲杀敌直刺人心。
沈霜野总算领教到了所谓言官利笔刀舌杀人无形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