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融化的雪粒变得潮湿冰凉,渗进沈霜野掌纹,烧起了一阵难言的焦渴。
沈霜野已经撕开了伪装,露出凶悍本质,他俯身垂下的阴影像是要把谢神筠撕咬殆尽。
“是很好,你真该试试的。”
下一刻沈霜野就松开了手,他杀不了谢神筠,而谢神筠也不会杀他,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互相伤害的过程没有意义,沈霜野不该动手的。
谢神筠能让人失去理智。
寒气入喉的刺激格外凶猛,谢神筠喉间泛起痒意,方才双方手段齐出的较量还远没有到生死相搏的地步,彼此都留了余地。
“是吗?”谢神筠摸着颈上被攥出来的红痕,窒息的痛楚似乎还有余韵残留,“我还真想试试。”
远处的祭仪到了尾声,隐约能听见钟磬奏鸣之音。
谢神筠揉着颈,侧耳细听。
“要不要打个赌,就赌太子是不是真的天命所归。”谢神筠轻声说。
她的邀请带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沈霜野只觉好笑,谢神筠与他都不该是相信天命的人,但若真有天命,那也阖该落在大周储君身上。
沈霜野冷冷道:“太子是东宫正统,他就是众望所归。”
“那你敢同我赌吗?”恶意如潮水上涌,变成薄红染上谢神筠雪白面容,让她此刻有种难言的糜艳,“若你输,我就要你当我的一条狗。”
沈霜野仿佛无动于衷,但微沉的语调带着森然冷意:“想做我的主人,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我想啊,”谢神筠接过他的话,慢条斯理道,“我想做那个攥着狗链子的人,你不是要让我试试吗?”
言语的撩拨不露痕迹,她眼如桃花,瓣上却含霜。谢神筠仍是冷的,态度甚至称得上轻慢,却叫沈霜野不动声色地绷紧到极致。
“赌是百害之首,”攥过谢神筠颈项的五指在背后握紧,沈霜野面不改色道,“郡主,你该当个正经人。”
好赖话都叫他说完了。
谢神筠喉中麻意未退,又像是觉得实在好笑难忍,终于掩唇呛咳出声,眸中含了潋滟春波。
她自己看不见,沈霜野却看得分明,谢神筠肌肤太薄,颈上红痕渐转青紫,指痕清晰可见。
“我真是谢谢侯爷的指教。”谢神筠眼中不见讥嘲,满是真诚,“侯爷当真堪为百官表率。阖该以你为范本,写个定远侯言行实录让百官都学起来。”
沈霜野不至于听不出她的嘲讽,正要开口,数尺之外皂靴踏过松软雪地的声音格外轻,落在两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猝然喝道:“谁?”
“郡主。”脚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短短两个字克制到近乎压抑。
来人出现在雪地边缘,是郑镶。
远处鼓声渐落。
“郡主,祭典已毕,”郑镶目光简短地掠过沈霜野,落在谢神筠身上,“该回宫了。”
沈霜野没有再开口。
谢神筠拂过身上雪屑,重新变回了瑶台仙。
“回见。”她对沈霜野道。
谢神筠出了小树林,掩鬓上还挂着两粒残雪。她扫过郑镶,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怎么是你,瞿星桥呢?”
“瞿统领戍卫京师,不得空闲。”郑镶道,“郡主要是想见他,可以下令让他来护卫左右。”
谢神筠懒得同他多话:“走吧。”
郑镶眸光莫测,口中却恭恭敬敬道:“郡主,您要不要理一理仪容?”
谢神筠停下,眼风轻轻拂过郑镶,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俄顷她淡淡道:“我看上去很狼狈吗?”
郑镶没有答话。
“更狼狈的时候郑大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谢神筠轻声说,比起郑镶来,沈霜野看上去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你忘性不该这么大。”
郑镶后颈一凛,从头皮里炸开的凉意叫嚣着危险,那一瞬郑镶的本能让他拔刀,但谢神筠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一捧兜头泼下的冷雪,生生让他冷静下来。
“郡主说笑了,”郑镶越发恭敬地垂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如淬毒芒刺的视线,“您金尊玉贵,卑职怎敢直面郡主芳容。”
谢神筠同郑镶交恶已久,表面上的和气也已经形同虚设,郑镶毫不怀疑谢神筠会随时找个机会杀了他。
“不敢就好,”谢神筠却没有在看他,她缓缓行过雪地,留下半句警告,“下次你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这双眼睛也就别要了。”
她眼里没有郑镶,她已经站到这个位置,郑镶就是她脚底的泥,在她面前永远只能低头回话。
但谢神筠最爱干净,连泥也要抹除得干干净净。
郑镶直起腰,谢神筠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瑶华郡主高高在上仪态万千,连背影也带着凛然风华,让人不能直视。
他又想起了当年,谢神筠还是被谢家养在端南的外室女,他奉命带谢神筠回京,后者尚是垂髫稚童,他捏死她就像是捏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
他真的该杀了谢神筠的。
郑镶无声地呼出一口郁气。
谢神筠不死,郑镶就只能一辈子被她踩在脚底。
——
“宣蓝蓝那边怎么样了?”沈霜野出了承天门,驱马穿过青雀街。
今日太庙争斗赫然暴露了谢神筠搅弄风云的目的,沈霜野从未像此刻这样对她生出忌惮。
宣蓝蓝掺和进私铸兵甲案的事让他上了心,但事太多,沈霜野一时顾不上宣蓝蓝那头。
“查清楚了。”况春泉道,“东西是锦绣阁送去敬国公府上的,说是鸿胪寺的魏大人送给宣世子的节礼。我去查了这个魏昇,他是宣蓝蓝的同僚,也是同他一道吃酒玩乐的狐朋狗友,这人同户部岑尚书走得近,任职鸿胪寺以后很有些手段,颇得岑大人赏识。”
“岑华群那个老狐狸还会赏识人?”
“曲家背靠漕运,”况春泉手指一捻,意思是有钱,“岑尚书对他另眼相待很正常。”
见沈霜野不语,况春泉强调道,“真的很有钱,咱世子跟他一起混以后,被他带着做点小生意,赚了至少这个数。”
沈霜野瞥他,这么短的时间,难为况春泉查得这么仔细,怎么以前就没查出来。
“账都查清楚了?”沈霜野问。
“我哪查得到曲家的账,”况春泉道,“从咱世子的私房钱里推算出来的。”
沈霜野转了方向,道:“去敬国公府。”
“没在呢,”况春泉敛了玩笑,显得很正经,“宣世子去画舫听曲了。”
——
宣蓝蓝最近过得不太如意。
魏昇请他吃酒,没选乐坊花楼,挑了东晴阁,显然也是听说了全长安的乐坊宣蓝蓝禁入的消息。
消息一出宣蓝蓝平素那些狐朋狗友都绕着他走,生怕惹了定远侯引来一顿削。也就魏昇和荀诩还念着他,叫他出来玩。
宣蓝蓝在席上喝得大醉,抱住荀诩的衣袖叫苦:“整个、整个长安的乐坊都不要我进了……”他打了个酒嗝,眼角泛起泪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荀诩扯着自己衣袖,左右为难,只好说:“定远侯也是为你好……”
魏昇听说了这件事,哈哈一笑,说:“上不了乐坊有什么,可以把姑娘请出来嘛,”他兴致勃勃地道,“我在春明湖上包了艘画舫,两岸灯市倒影入星河,最是风雅。还可以把翩翩姑娘请出来,临水照花,夜拂弦琴,那才妙呢。”
宣蓝蓝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即大喜:“观晨,还是你够意思。”
荀诩却觉得不好,为难道:“这样不好吧……”
宣蓝蓝却觉得没什么:“唉呀,我又没去乐坊,这有什么,”他振振有辞,“画舫是观晨包的,曲也是观晨要听的,我本来是想走的,但是夜游星河这种风雅事我当然也得看看。”
把阳奉阴违说得理直气壮,宣蓝蓝也是独一份。他平生最爱吃喝玩乐,当下急忙拉了两人就要去春明湖。
沈霜野拦停画舫时琵琶声正到弦急音惊之处,被变故激得陡然截断。
船身猛地一摇晃。
“怎么回事?”宣蓝蓝是个旱鸭子,最是怕水。
曲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是定远侯来了!”
宣蓝蓝眼前一黑,完了,沈霜野抓他来了。
“你们可得帮我说项说项,我不是自己想来的,都是陪你们来的……”
曲江水连着清明湖,两岸画楼高起,千灯逐月,在夜里揽尽长安繁华。
沈霜野上船时衣袍掠过明渠水,似拂过天上星。
宣蓝蓝缩在藤椅里,见了他就从椅子里跳起来,怕过之后才觉得自己又没闹事,不能心虚,但到底还是在沈霜野面前矮了气势,缩着脖子期期艾艾道:“疏、疏远。”
宣蓝蓝还觉得自己硬气。他叫阿兄就是沈霜野的弟弟,叫他疏远两人可就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魏昇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倒是荀诩有几分尴尬:“侯爷。”
好在沈霜野没让他们尴尬太久,对曲荀二人道:“对不住,今夜惊了两位雅兴,宣云望我要带走。”
荀诩如释重负:“侯爷慢走,慢走。”
上了岸,宣蓝蓝垂头丧气地跟在沈霜野身后,听他道:“你府上管事说你好几日没回去,都歇在外头。”
宣蓝蓝警惕地说:“我没去乐坊!”
沈霜野默了默,问:“都歇在画舫?”
“也没有……都是曲观晨非要拉我来的。”宣蓝蓝祸水东引,试图把自己摘得干净。
沈霜野方才也瞧见了魏昇,道:“你同魏昇关系很好?”
“还行吧,”宣蓝蓝不知沈霜野怎地问起这个,不过他交的都是正经朋友,一圈人里属他最没用,宣蓝蓝倒也不心虚,“我们是同僚。”
“关系好到能一起做生意?”沈霜野冷不丁地开口。
宣蓝蓝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了,面上倒是清澈无辜,慢吞吞地说:“啊……就是点小生意,赚些脂粉钱。”
沈霜野半点不被他含糊过去,一双眼冷冷盯着他,紧接着着问:“什么生意?”
宣蓝蓝原本还想顾左右而言他,见实在敷衍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是观晨带着我做的,他在漕运那块有人,卖些胭脂水粉丝绸首饰之类的,不收过路的税钱,能赚一半。”
漕运历来是贪腐重地,朝中世家勋贵在上头有生意往来,不是稀罕事。不止于此,魏昇眼红北边的茶瓷生意,几次同宣蓝蓝说,想走通定远侯的路子,利润还可以再翻一番。
沈霜野沉眸时如寒潭积雪,问:“一个月前,长乐坊的锦绣阁从北地买了批丝绸,最后送到了你府上,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