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你那未婚夫想要外放,秦大人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吃苦,”有娘子道,“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容易么。”
谢神筠是一贯的冷淡性子,并不多话。她同秦宛心口味不合,执杯的姿势没有变过,香雾润在杯沿,模糊了一张美人面。
外间的高台上涌起一阵叫好,有娘子赞叹道:“濯玉公子的茶煮得可真好呢。”
崔之涣风姿卓然,誉满两都,只坐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眼。
煮水、研磨、点茶,他动作行云流水,袖间流淌风月,稍顷便在茶上作出了一幅青绿山水。
饶是以宣蓝蓝对他的挑剔也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沈娘子,请。”崔之涣将那杯茶递给了沈芳弥。
沈芳弥对他笑笑。
宣蓝蓝还是和崔之涣不对付,但也没对他挑鼻子瞪眼了,只眼不见为净,揪着荀诩道:“言卿,什么时候开宴,我可是想着望春居的珍郎羹很久了。”
听了这话,陆庭梧忽地眉梢一动,笑道:“我说言卿怎么心血来潮把席设在望春居,原来是你这个馋鬼撺掇的。”
“民以食为天,”宣蓝蓝振振有词,“我爱吃又不是我的错,一会儿菜上来了你别吃。”
“我还真不吃羊肉。”陆庭梧道,“阿诩,把席面上的羊肉都撤掉吧。”
荀诩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一时拿不准陆庭梧是在玩笑还是说真的。
宣蓝蓝生气了:“陆庭梧,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是吧?从前可没听说过你有不吃羊肉的忌口。”
时人都爱吃羊肉,古楼子、冷修羊,几乎都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圣人也十分喜欢这珍郎美食。
若是陆庭梧不吃羊肉,这消息早就该传出来了。陆庭梧是听了他的话才说自己不吃羊肉,显而易见是故意的。
陆庭梧眉心微皱:“宣云望,你的礼教都被你扔水里了?”
他与宣蓝蓝同辈,官职也比他高,宣蓝蓝对他直呼其名就是不敬。
“我叫你的名字怎么了?”宣蓝蓝委屈,还记着今日是荀诩生辰,要给他面子,“从前也没听说你不吃羊肉,你就是看不惯我,故意来找茬。”
陆氏是名门望族,在朝上又与圣人政见相佐,连带着也不喜欢掌兵西南的宣盈盈。
宣蓝蓝从前多与旁人起过冲突,便都是因为对方贬损他阿姐而起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最近天燥,我有些上火,大夫让我忌口,同看不惯你可没什么关系。”陆庭梧道,“我要是看不惯你,今日就不会来。”
荀诩再次左右为难。论亲疏远近,他自然是与宣蓝蓝更好,只是今日陆庭梧是他请来的客人,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宣蓝蓝狐疑道:“你当真是忌口?”
“信不信由你。”陆庭梧没好气地说。
“算了,不吃就不吃。陆大人娇贵得很,我还能与你计较不成。”宣蓝蓝道,“阿诩,叫人把羊肉都撤了吧。”
荀诩如蒙大赦,唤来管事把席上添了羊肉的菜都去掉了,又悄悄对宣蓝蓝说让人给他开小灶。
沈霜野耳聪目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朝这边走了两步:“怎么了?”
“没事,”荀诩道,“开宴了,请侯爷入座吧。”
——
席上有歌舞升平,高台上近来长安盛名的蝴蝶娘子起了弦音,歌声渺渺。
谢神筠手边放的不是白水,尝一口就放下了。但她面皮仍是薄,红潮顷刻上脸,在眼尾熏出薄红。
席上有人问:“今年的铨选去岁登科的士子也能参加?”
四月的铨选是朝中头等大事,吏部制定的应选的选格已经颁发到各州县。
科举三年一次,登科之后也不能马上出仕,还得过了吏部组织的关试之后才算取得出身,之后还要守选三年,运气好的三年就能等来一个官职,运气差的等上十年八年也是常事。
裴元璟颌首道:“他们运气好,赶上了九月的关试,今年又有铨选,几位宰相商议之后便说今年的选试他们也能参加。”
魏昇在席间朝裴元璟递话:“珩之,听说省眼的位置还没定下来?”
吏部的考功郎中一职历来是各家必争之地,这位置从去年起就空出来了,到现在都还没争出来。
宣蓝蓝在中间插话道:“这位置且有的争呢。观晨,你不会也想分一杯羹吧?这位置可从来轮不到我们这种闲差上去的。”
魏昇忍俊不禁:“宣云望,你好歹也是敬国公世子,志气总该有点吧?”
宣蓝蓝摇头:“反正我从来不做梦。”
谢神筠侧耳听着他们说话,道:“确实还没定,云望还是可以做一做梦的。”
“郡主,那是你说的,”宣蓝蓝乐不可支 ,“要下来调令上写的不是我你得请我吃饭。”
“宣云望,论蹭吃混喝的本事我只服你,这就诓出了一顿饭,”魏昇道,“大家赶紧学起来。”
席上众人都笑:“我可没有宣世子那分脸皮,学不来学不来。”
笑过之后宣蓝蓝转头看向崔之涣,道:“省眼这位置历来是从三法司平调,我做不了梦,崔濯玉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同崔之涣的恩怨众人皆知,当初朝云坊一事后,宣蓝蓝没得着好,崔之涣也登了定远侯府赔罪。
如今沈芳弥和定远侯也坐在席上,有好事的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刺激。
崔之涣抬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宣世子这是想请我吃饭了?”
宣蓝蓝被噎了个正着。
一片朗笑中沈霜野从容开口:“宣世子自不量力了,做什么要与崔御史讨教嘴上功夫,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他话说得圆滑,又兼身份压了两人一头,将暗地里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场面顷刻就圆了回去。
谢神筠以手扶额,红潮在乐声里蔓得更明显。
她对面的屏风后映出沈霜野的背影,肩背轮廓和屏风上高峻的山峰重合。他仍是端坐,如霜侵寒野、山镇江流的姿态比旁人都显眼。
谢神筠碰倒酒盏,道:“你们笑什么,这顿饭请来请去左右吃亏的不都是我吗?”她转头对沈芳弥道,“他们要是这样,我就只有让阿昙请我吃饭了。”
沈芳弥也笑。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约着去游湖听春评,谢神筠被那乐声勾得头疼。拒绝了秦宛心的邀请,径自下楼去了。
沈霜野侧头,望见她水红的披帛迤逦而去。
谢神筠沿着回廊往下。这楼建得精巧,回廊凌空悬在外侧,底下的观景台又是浮木搭建,往前一直没入水中。郡王府叫人封了湖,此时碧波万顷不见片帆,惟有湖光山色相映成趣。
湖上风大,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渐渐清明。
浮桥掩不住人沉稳的脚步,裴元璟捏着小竹扇过来,同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湖上风大,小心着凉。”
谢神筠理了理披帛,说:“裴大人站的地方才是风口,风大浪急,可千万小心别湿了鞋。”
裴元璟站得稳稳当当,袍角在风中微动:“郡主都站得稳,我又何必担心。”
他远眺湖光山色,神情淡淡,“谭尚书在工部多年,不算无功,但也无过,你把岳均放到工部,就是立在他眼里的靶子。”
“谁说他是靶子?”谢神筠似乎觉得有意思,“他分明是我放在陆庭梧面前的绊脚石。”
“他不是,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坐不了,但不意味着他会拱手让人。”裴元璟道,那就是个背锅的位置,陆庭梧想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亲自去坐。
“御史台数次稽查都无功而返。你不信任崔之涣,转而换上了许则,但换谁都没用,你对此心知肚明。”
谢神筠道:“陆庭梧在矿山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工部账目稽查无功而返是因为太子站在陆庭梧身后。你应该劝了太子不要去查工部的账吧?但他没有听你的。”
谢神筠说中了。
工部如今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底下一团烂泥。紫极宫是贺述微与皇帝的博弈,太子原本只须作壁上观,但他没有听裴元璟的劝告。
“北司和御史台同样没有查出问题,”裴元璟淡淡道,“这不是太子殿下能左右的事。”
“那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我身边还藏着鬼。”
“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是故意的。”裴元璟道,“挪用砖木的事牵扯到了圣人,你让许则弹劾工部账目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你在盯着工部的账。但如果你真的想彻查工部的账目,去查账的就不该是郑镶。”
权力倾轧中没有立场,只有利益。
郑镶是皇后提拔上去的人,但他也可以在谢神筠的打压中接受来自陆庭梧的示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不叫背叛,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出路。
许则的弹劾没有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是谢神筠的作风,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谢神筠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她永远把真实的目的藏在重重迷雾后,只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俞辛鸿死得太容易了,他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谢神筠轻巧道,“他是被养在工部的伥鬼,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他吃掉了。”
俞辛鸿是伥鬼,伥鬼不值钱,所以被抛掉时显得那样容易。
但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价值,她要让死人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让你一无所获,所以你得从他的遗物里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裴元璟了然道。
谢神筠没有看他:“值钱的东西指的是陆庭梧吗?他听到这种评价大概会很高兴。”
裴元璟也没有看她,他远眺山景,看那颜色都晕成了一道淡淡水墨:“你查工部的账对他来说是种压力,这代表矿山的案子始终没有结束。”
竹扇轻轻磕在掌心,裴元璟道,“但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谢神筠意味深长道。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看着沈霜野从楼上走下来,“盯着庆州矿山的不止我一个,陆庭梧该害怕的也不是我。”
裴元璟也回头:“我忘了,借刀杀人,向来是郡主的拿手好戏。”
沈霜野离得很远,如隔云端。但渐渐便近了,他垂眼看下来的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冷淡。
“你也不遑多让,”谢神筠清清淡淡地说,“孤山寺刺杀的时机挑得很准。”
裴元璟否认得很快,用一种谢神筠太看不起他了的语气说话:“如果是我,我会让你死在庆州。”
“在庆州时陆庭梧不该手软的。”谢神筠笃定道,“所以你替他动手了。”
裴元璟不接受这种指责:“我和他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郡主如果还记得的话,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郡主,珩之!”宣蓝蓝哒哒哒地跑下来了,在回廊上时就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招手,身后跟着怀抱琵琶的蝴蝶娘子,“一道去游湖啊。”
“升官发财死夫人,加官进爵小登科,”谢神筠眼底含笑,对宣蓝蓝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换个未婚夫的,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郡主是已经物色好新人了。”裴元璟道。
谢神筠顿了顿,抬眼望向高楼上的人。
沈霜野缓步下楼,鸦羽似的袖栖息在风里,像停云掠水的玄鸟,振翅时威仪遮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