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的剑太快了,近身刺杀反而是她的优势,狭窄的空间里细长薄刃比□□更有发挥余地,霜锋过喉时甚至没有见血,直到白刃离开才猝然炸出一捧血花。
都淋在了沈霜野身上——谢神筠已经躲到他身后去了。
“我真的……”沈霜野深吸一口气,“谢谢你。”
“不用谢。”谢神筠飞快道。
刺客的刀同样轻薄灵巧,角度刁钻,前后刀势都凌厉。沈霜野不闪不避,出手时没了顾忌,刀势迅猛凌厉。他是大开大阖的刀法,与人缠斗时便显出他刚猛的臂力。
此刻悬在刀尖上的不止有他自己的命,还有身后的谢神筠和宣蓝蓝。
沈霜野原以为是先前那批刺客并未退走,而是藏到水下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这会儿甫一交手他便觉出不对。
这两批人不是一个路子的。
先前那批刺客招式野、奇,论单打独斗个个都是好手,是江湖路子。而现下这批人更加精干,训练有素,出招时没有旁的花哨,就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这是批有人豢养的杀手。
谢神筠剑锋狠辣,自上而下绞过兵刃,硬生生将刺客双刀绞得脱了手,刀口破开皮肉,便是一阵腥热。
但第二批杀手比前一批不要命得多,他们前仆后继地补上空缺,落刀都是杀招。
半盏茶后,船舱里已横七竖八的躺了好些尸体,血水都积在地上,无处下脚。沈霜野原本生擒了一人,但那刺客直接咬破牙间的毒囊自尽了。
宣蓝蓝嫌弃舱内血气重,他一见着就泛恶心,跟蝴蝶娘子蹲去了船头试图让船夫把船划得快点。
谢神筠提着裙子淌过血污,坐上了扶正的矮桌,她在满地血污的衬托下居然看上去是干净的。
那桌子也被污血溅脏了,沈霜野见她皱眉生怕衣裙弄脏的模样,用衣袖给她擦干净一角,让她坐了。
沈霜野挨个试探刺客的生死,又扯下他们的面罩,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旁的证明。
“这些人穿的水挂是鱼皮制的,”沈霜野道,“身体发白、易皱,手掌有皲裂,身材普遍细瘦矮小,是专司水中刺杀的杀手。”
这样的杀手比寻常刺客更难养,花费的时间以数年起步,这是下了大本钱。
“你还真是个大麻烦。”谢神筠甩过剑上血珠,“忽然觉得认你这个弟弟我好吃亏呀。”
那两声姐姐都叫出了口,沈霜野对自己身份的转变从善如流,甚至觉得有人一起倒霉的感觉还不错:“方才不是还很高兴?你要是觉得吃亏,我再多叫你两声姐姐,姐姐保护我。”
谢神筠一时无言。
果然面对谢神筠就不能要脸,沈霜野顿觉神清气爽。
上一批杀手都惜命,见势不妙直接退走,这一批人却不死不休,任务失败便绝不留活口,能派出这样杀手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关键这两拨人还像是不同的来路。
沈霜野一边思索着一边翻开下一具“尸体”。
“你这声姐姐叫得……”谢神筠叹口气,觉得后颈有点泛酸,生出麻意。
下一瞬那“尸体”陡然异动,袖中射出一支小箭直冲沈霜野面门而来,沈霜野侧身避过,却见那刺客射出一箭后直奔侧旁的谢神筠而去!
他们离得极近,沈霜野在电光石火间陡然想明白一切,这群杀手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们先前缠斗时专攻沈霜野命门,那是因为谢神筠始终躲在沈霜野身后,要杀谢神筠就必须得先踩过沈霜野的尸体。
他们在重重周旋间终于暴露了最终的目的,那一箭根本瞄不准,为的是吸引沈霜野的注意,冲谢神筠去的才是杀招。
第38章
袖箭连发快如惊电,根本不给谢神筠闪躲的机会,但她仍是在那瞬息之间仰身拉住身后的竹窗,在矮桌上轻巧地翻了个身,箭锋深入窗棂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与此同时龙渊脱手而出直直钉上了刺客咽喉。
刀光从侧面闪过,雪亮刀锋下下起了一簇红色的雨花,全淋在了谢神筠身上。
沈霜野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抿紧了唇,问:“你没事吧?”
这一刻的惊心动魄让他心跳如雷,犹有余悸。
谢神筠从桌上坐起来时雪白的一张脸上还沾着零星血迹,更衬得她面容冰冷,眼里似结了冰霜。
“有事,”谢神筠垂眸,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衣裙,冷冰冰地说,“我这是新裙子。”
谢神筠今日穿了一身明红广袖,衣间织银绣彩,满绽雪白牡丹,花瓣还用银线缀了华彩,熠熠生辉。
可现在她衣上沾了污血,白牡丹成了红芍药,血渍深入纹理,就算能洗干净这身裙子也算是毁了。
阿烟看她周身狼狈止不住地跺脚:“唉呀,怎么搞成这样……”
谢神筠抬手,她立时噤声。
沈霜野抿唇盯着她,这才反应过来先前谢神筠先前躲在他身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神筠爱洁,他早便知道。
烛火被微风吹得轻晃,谢神筠雪白面容上那一点红色极为扎眼,她神情愈冰冷,眉眼却愈发秾艳。
她再开口也是颐气指使:“这条裙子你得赔。”
沈霜野眼底幽暗:“我方才救了你。”
“我方才也救了你。”谢神筠从袖中摸出丝绢一点点将面上血渍擦干净,“这是两码事。”
脸上的血能擦干净,发间却仍有血污,她周身狼狈仍似披红拥锦,生死一刻也不能叫她动容。
对身上沾血的厌恶却是真真切切。
谢神筠将绢帕收入袖中,道,“放心,这裙子我今日穿了一天,不叫你全赔,也就是半年俸禄而已。”
“那我这半年可得喝西北风了。”沈霜野闻言,拇指按着刀柄,说,“郡主是打定主意要讹上我了。”
“沈侯爷用词可得谨慎些,什么叫讹?”谢神筠抬眼,面上析出点似笑非笑,“若不是你,我如何能惹上今日一桩祸事?”
谢神筠说得信誓旦旦,好似真看不出来后面那名刺客是径直冲着她去的。
沈霜野拔下深入窗棂的袖箭,沉沉看她,说:“那名刺客可是冲着郡主来的。”
方才生起的小火炉在混战中被踢翻,炭火撒了一地,还有零星火星在血中苟延残喘。地上的污血濡湿了沈霜野袍衫下摆,原本深色的衣衫还未干透,沾了血渍颜色更深。
经了两场生死力博,他同样狼狈不堪,但气势愈发冷漠沉着,如霜侵寒秋。
“是冲着我来的,”谢神筠淡道,“但侯爷怎么也不想想,前后两场伏杀的相同之处。”
舱外人早循声望了过来,宣蓝蓝攀着门框往里看:“这是怎么了?”
“你、我,还有宣世子,可都是经手过燕州城外那批贡物的人。”
谢神筠踩着凳子下来,目光扫过舱内一片狼藉,轻声说,“我若遇害,今日众人焉能得好?”
谢神筠敛了神色出舱去,阿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两岸灯摇烛红在夜色中分外清晰。阿烟先前赶着船朝近岸处漂,只图以最快的速度上岸,不求岸边有泊船处,此时船已近岸,渐闻人声。
此地偏僻,无甚人来往,但远处人影憧憧、喧嚣鼎沸,尘世烟火气吹散了肃杀氛围,叫人的心都在这喧嚣中安定下来,有恍如隔世之感。
宣蓝蓝喜道:“靠岸了!”
这日原是游湖赏春散心,过得却叫人心惊胆战,宣蓝蓝早就受不了了,第一个跳下船去,下船时腿一软,后怕都浮出来,险些栽倒在地。阿烟嫌弃地扶了他一把,又顺手在他背上一抹,把手擦干净了,这才转身去扶谢神筠。
宣蓝蓝对此一无所觉,下了船之后他本能的想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又不敢孤身一人,只好站在船下踌躇。
谢神筠出行时皆有禁军护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
沈霜野最后下船,站在柳树垂影中,隐约现出一线雪亮刀锋。
“若刺客真因贡物而来,那今日风云皆因你而起,你才是罪魁,”沈霜野道,“你在买回那批贡物时算的就是今日。”
庆州矿山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陆庭梧太狠了,他炸掉了矿山,也抹掉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所有痕迹,谢神筠扳不倒陆庭梧,但她不会甘心让诸般谋划都付诸流水。
此前她按下了庆州私铸兵甲的事,甘心让俞辛鸿替罪而死,是因为她还有后招。
谢神筠没有承认,转而问:“侯爷难道不好奇那批贡物从何而来?”
沈霜野绷紧了手背。
贡物的来处被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是因为它非常关键。
“年前太子殿下要翻徐寿二州的贡船案,但最终无功而返,”沈霜野在兵部看过剿匪的卷宗,“这案子最开始便是因为两船贡物被劫,最后剿匪时却没有提及贡物去向。”
沈霜野直截了当地道,“瑶华郡主神通广大。”
现在回想,谢神筠向他透露私铸兵甲案中有她的手笔正是俞辛鸿入狱之后、太子要查贡船案。
私铸兵甲案是谢神筠的第一把刀,贡船案是第二把。
“侯爷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贡船案就不会只是以府兵通匪结案。”谢神筠的冷酷残忍在这句话里彰显得淋漓尽致。
她在暗示沈霜野府兵通匪的真相。
“你知道庆州失踪的章寻是徐州被流放的府兵之一吧?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因为俞辛鸿在矿山案之前就吩咐人秘密地杀掉他们了,要在矿上伪装出意外很容易,但俞辛鸿为什么要杀他?”
沈霜野微微眯眼:“你在找他,不仅是因为他握着庆州矿山的证据。府兵通匪的案子同样有蹊跷,贡物被劫和你有关。”
“贡物被劫就是关键。府兵被灭口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呈堂证供。”谢神筠道,“私铸兵甲算什么,铸出来的兵甲被送到了哪里才是重点,又是谁在用这些兵甲?侯爷是带兵之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东宫为何如此受忌惮?不仅是因为皇帝日薄西山,而太子年轻力壮,还因为东宫可以拥兵自重。大周储君不仅拥有幕僚和属臣,还可以私养亲兵,只听太子调遣的东宫十率府就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威胁。
延熙八年以后,天子抱恙,皇后听政琼华阁,复用北衙禁军。
以东宫属官为首的朝臣反对皇后摄政,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朝中甚至有內朝与外朝之分。
太极宫不需要天子,甚至也不需要天子的朝臣,因为东宫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代天子而出现的。
大周建国百年,出过数十位被废的太子,失败者的不甘变成了太极宫阶前凝固的血,但仍有人宁愿赌上性命去求得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有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来取得皇帝的信任,因为放弃权力就意味着任人宰割。
谢神筠在暗示他。
“贡物被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它暴露了徐州多年来的匪患,天子不会容忍这种挑衅,剿匪势在必行。”沈霜野道思路清晰,他在跟着谢神筠的话走,“这就是你的目的,它同时也会把徐寿两州存在的暗流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
但谢神筠没有成功。
沈霜野弄错了顺序,贡船案发生在矿山案之前,通匪的府兵是被果断抛掉的弃卒,这才有了燕州城外被缴获的私铸兵甲。谢神筠看似处处落后一步,实则她的算计远比那要早。
“陆庭梧可以因为担心私铸兵甲的事情暴露就炸掉矿山,当然也能把徐寿二州的事情遮掩过去。”谢神筠道,“矿山案里替罪的是俞辛鸿,贡船案中就变成了那些府兵。”
伥鬼真是种可怜的东西。
但谢神筠脸上看不出可怜惋惜,“现在证据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庆州矿山还是两州府兵,其中有冤屈就该翻出来大白于天下,这才能告慰含冤枉死的那些人。”
“大义凛然不适合你,”沈霜野眼神很冷,同平时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
他来了长安,枕的是温山软水,可皮肉和骨头还是刀剑淬成的,开口时隐有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