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换掉贡物,谢神筠也能在里面把自己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故意把自己暴露在魏昇和陆庭梧的眼里,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催命符。
要么杀了她,要么被她杀掉。
“章寻的命不值钱,换不来你满门安康无虞,我没什么耐心,不想听废话。”谢神筠冷漠道,看他的眼神和看蝼蚁没有区别,“你最好想清楚要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魏昇反而平静下来:“曲府满门轮不到我来保。但你说得不错,章寻的命不值钱,值钱的是太子手书。”
魏昇迎着谢神筠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太子下令炸掉庆州矿山的手书,是他亲笔所写,有私印为证。”
极度的安静,谢神筠没有出声,异样的沉默仿佛冰下流淌岩浆,压抑得随时都会爆发。
章寻是魏昇抛出的饵,也是他给谢神筠的诚意,但这不代表魏昇不会给自己留下护身符。
良久,谢神筠终于开口,但出乎魏昇意料,她问的竟然是——
“章寻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这是谢神筠方才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
那能令当朝太子身败名裂的证据在谢神筠面前仿佛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她在乎的竟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经过。
魏昇额角微跳。
谢神筠仍然端坐,那居高临下的面容冷白如冰,叫人难以看透。
魏昇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所谓的太子手令只要谢神筠不在乎那就是一页废纸。
谢神筠的态度清楚无比地表明了这一点,她还要教魏昇认清楚,他想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在谢神筠面前就只需要顺从。
魏昇呼出一口气,颓然后仰:“俞辛鸿。”
“矿山崩塌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传到朝中时要早,更确切地说,从陆庭梧领命决定要炸掉庆州矿山时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俞辛鸿清楚自己知道得太多了,一旦出事他不仅会是第一个被抛掉的弃子,还会变成顶在陆庭梧前面的替罪羊。”
工部侍郎的位置并不好坐,对俞辛鸿来说尤其如此。
他不是正经入朝为官,河工出身的小吏,一朝跻身天子堂,一步登天的背后是巨大的恐慌。
俞辛鸿兢兢业业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
他在谭理面前唯唯诺诺,在陆庭梧面前卑躬屈膝,他没有家世,没有师友,更无故旧,他的死就像掸掉一粒浮尘那样容易。
“章寻是俞辛鸿给自己留下的退路,”魏昇道,“但这退路没有用上,他就已经被灭口了。”
谢神筠知道得比他更多,俞辛鸿的死甚至还有谢道成在背后推动,那些大人物在朝中看似针锋相对、势均力敌,但他们也共同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罗了所有的秘密。
“但为什么偏偏是章寻?”谢神筠一针见血,“因为他是贡船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
魏昇眼下的肉在抽搐,他已经显出了疲态。
但他并不清楚谢神筠到底知道多少,试探着给出了回答:
“章寻并不重要,只是他运气好,谁叫矿山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
“撒谎。”谢神筠森然道,“章寻这个人本身就足够重要,他是你们故意留下的证据。”
谢神筠从容到近乎冷酷,“贡船案才是重点。”
谢神筠目光很冷,近乎看穿人心。
在谢神筠面前魏昇几乎无所遁形,在此刻他终于明白裴元璟对谢神筠的忌惮,她像是一柄漆黑的刀,能挖出所有的秘密。
“……贡船案,”片刻的沉默,魏昇哑声道,“郡主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吗?”
“我就是不清楚才要来问你,”谢神筠慢条斯理道,“比如,原本该是被水匪劫走的贡锦,怎么会出现在你手上?”
她的每一个字听在魏昇耳里都是冷冰冰的暗示。
狱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吏疾笔记下魏昇口供时的沙沙之音。
“……因为所谓的被水匪劫走的贡锦,本身就是假的。”魏昇从牙缝里挤出话,“当初满载贡品的那艘船一入徐州境内就被发现船上的贡品都被换掉了。”
谢神筠心头一跳,眼底锋芒一闪即逝。
贡品在徐州时就被换掉了?!
谢神筠终于明白魏昇那句“是你换掉了贡物”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指她把宣蓝蓝送出去的东西换成了贡锦,而是在说是她换掉了淮南织造司进上的贡物!
魏昇面无表情道:“当初淮南进贡两船贡物,为圣人准备的千秋节礼也在其中,但船出了淮州时才被人发现,船上的贡品全都是假的。”
进上的贡品出了差错,没有人敢声张。
“被发现贡品有假的当夜,水匪便袭击了贡船。”
谢神筠端坐,细白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木头上,神情看不出端倪:“事后孟希龄查出了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证实贡船被劫是早有预谋,这就是原因?因为贡物是假的,所以府兵便索性联合水匪劫走了贡物,来个死无对证?”
魏昇摇头:“府兵没有通匪。放任水匪劫走贡船只会引来朝廷剿匪,事情会闹得更大,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
“钟磬通匪的书信如何解释?”
“书信是假的。”
“那你是在说孟希龄捏造了府兵通匪的事实?”
魏昇抬头,目光尖锐:“是不是捏造的郡主比我更清楚。”
否则这些贡锦是怎么到谢神筠手上的,倘若不是谢神筠换掉了织造司送出的贡品,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贡船案?
只能是谢神筠换掉了那批贡物,又一手打造了府兵通匪案。
“捏造?”谢神筠微微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惋惜,“府兵通匪的事实不会仅凭书信断定,徐寿二州以匪养兵的消息也早有传闻,孟希龄剿匪,三司会审、兵部裁断,府兵通匪案上呈天听,又岂是捏造就能凭空生出这样一桩大案的?”
谢神筠微微倾身,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到底是府兵没有通匪,还是他们压根就是匪?”
魏昇瞳孔骤然放大。
谢神筠轻声道,“护送贡船的两百府兵在剿匪之后便十不存一,俱被流放荒苦之地,但至今活下来的只剩了章寻一人,这是巧合吗?章寻偏偏又被流放去了庆州矿山,这也是巧合吗?”
“你和俞辛鸿没有交集,但章寻从俞辛鸿到你手里,只意味着你和俞辛鸿之间有某种更紧密的联系,再没有什么能比利益的交换和共同的秘密能让两个人成为坚实的盟友。”谢神筠道,“在章寻这个人上,你和俞辛鸿达成了利益的交换。”
章寻这个人并不重要,但他本身就是连接起贡船案和矿山案的一条线。
魏昇手指微颤,谢神筠说得太对了,对到让他笃信,从贡船案开始,一切就都是她的阴谋。
“哐当——”
外面杂音忽起,北衙素来安静,此刻这不详的骚动似乎预示着某种大难将临。
江沉骤然出现在门外:“郡主,宫中生变!”
他面沉如水,“太子带兵直闯宫禁,已过兴安门。”
魏昇猝然抬头,惊惧到极点。
“你看,要你命的人来了。”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魏昇碰到她幽深的目光,寒意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谢神筠的意图。
从她自庆州回来之后,行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紧逼。矿山案是谢神筠亲自去查的,但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陆庭梧不会信。
但谢神筠生生忍下去了,忍到太子和陆庭梧都忍不住心生怀疑、一再试探。
不仅仅是谢神筠变成了悬在东宫颈上的利刃,定远侯查到庆州私铸兵甲,也同样让他们胆战心惊。
太子在矿山崩塌之后要翻贡船案当真不是因为心虚吗?这样声势浩大,最终却无疾而终。
紧随而来的是谢神筠孤山寺遇刺,刺客所用的兵刃恰是徐州府兵制式,这把群臣的目光再度引回到贡船案上来。
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魏昇送给宣蓝蓝的丝锦,被换成了失踪的贡锦。
在这样草木皆兵的境地下,陆庭梧还能忍多久?
春明湖刺杀就是答案。
但谢神筠等的就是今日。不管是章寻还是太子手令都没有任何意义,她不需要去证明是太子下令炸掉了矿山,她要的是太子谋反的证据。
人性狡诈、贪婪、怀疑又极度自私的弱点被谢神筠洞悉得一清二楚。
谢神筠抬指,小吏立即将写好的口供呈到她面前。
她略微翻了两页,便放到火中烧掉了。
“魏大人,你要想活命,就得让我看到价值。”谢神筠挥退了江沉,像是外面的惊涛骇浪都不能惊扰到她半分,“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从头开始说吧。”
“……郡主想要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魏昇喃喃道,若非铁链绑缚,他此刻就要站不住了。
他心神大乱,竟顾不得探究谢神筠分明已经如愿逼得太子谋反,为何还要执着于他的口供。
谢神筠神色不起波澜,眼瞳幽深如渊:“就从徐寿二州的匪患开始说起。”
徐寿二州的匪患起于延熙七年,端南水患,筵水两岸无数人流离失所,虽然朝廷赈灾及时,但随之而来的大疫却让原本还不想远离故土的流民纷纷北逃东进。
朝廷不会坐视疫病蔓延,那年由宣盈盈率兵平乱,将部分流民拦在了亭城的天堑明月峡之外。
活下来的人就此落草为寇,靠打劫来往的船只和商队谋生。水患和疫病之灾解决后,朝廷招安数次,但仍是有些水匪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在被编入当地府兵之后还和自己的同伙暗通款曲,因此徐寿二州的匪患一直未绝。
“但我后来才有了猜想,徐寿二州的匪患一直未绝,是因为有人在以寇养兵,两州的府兵早就不干净了。”魏昇道,“养兵不仅要人、要钱,还得隐秘。我开始只以为是东宫想通过漕运敛财,后来才发现有人借着水路私运兵甲进徐州。”
谢神筠意识到了什么:“延熙十三年,你娶了刚被擢升为淮南转运使的何朝荣之女,这桩婚事,是太子妃亲自保的媒。”
魏昇沉默地点点头。
何朝荣是延熙十三年,也就是八年前被擢升为淮南转运使的,魏昇也在那一年娶了何朝荣的女儿。
魏昇任鸿胪寺丞,管的恰恰就是朝贡宴劳之事。
谢神筠不动声色,意识到何朝荣和魏昇的结亲或许就是太子囤兵徐州的开始。
嫁女之举就是何朝荣献给太子的投名状,从此之后,徐寿二州就变成了东宫的钱袋子和养兵场。
“因此钟磬发现淮南进上的贡物被调换时就知道这意味着徐寿二州的秘密可能暴露,渎职敛财事小,养兵自重才是谋反大罪。钟磬慌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贡船就被劫了,随后朝廷派人剿匪,孟希龄又查到了府兵和水匪的往来,”
魏昇道,“眼见养兵的事情可能败露,陆庭梧索性让钟磬担下了通匪的罪名。”
通匪案中疑点重重,天子心中难道就没有疑虑吗?
因此通匪案中的府兵最终定的是有谋逆之嫌,而后来孟希龄还在以追查贡物下落之名追查贡船案,均出自于帝王疑心。
“那些府兵也是威胁。”谢神筠道,“他们保住了一条命,却不能保证能管得住嘴。”
“否则养兵的事是怎么败露的呢?”魏昇嘲讽一笑,“贡船案之后他们就不能信了。”
谢神筠洞察了魏昇的心思,贡船案之后失去信任的不仅是幸存的府兵,还有魏昇和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