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奇道:“你放在书架上的书,来问我?”
她沉吟片刻,觉得沈霜野是被陡然掀开了隐秘癖好,因而恼羞成怒,也是人之常情。
“你年纪还小,血气方刚也是寻常,”谢神筠语重心长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喜好如此独特,是要学曹阿瞒,好夺人妻吗?”
她一言一行都似带深意,那晃动的铁链让沈霜野想起淋漓的水声和摇晃的榻,也让他想到谢神筠身上的婚约。
她是有未婚夫的人。
呼——
沈霜野强压下心头郁气,反而冷静下来,夜色中那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变成了某种更为凶狠又不动声色的压迫。
被他克制到近乎强硬地忍了下去。
沈霜野反问:“郡主想知道?”
他会启开她齿关,逼迫她说话:“说你想,说你要。”
“我倒也……”谢神筠仿佛当真想了想,最终轻飘飘道,“不是很想。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其他,沈霜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顷刻间生出逃过一劫的错觉。
沈霜野阖上书页:“既然如此,我喜好如何就不必郡主费心。”
这些书是从他的书房里拿出来的,定远侯府里能在书房读书的除他之外也就两个人。
沈芳弥,宣蓝蓝。
到底是谁的简直不言自明。他一定要剐了宣蓝蓝的皮。
尚还关在北衙之中的宣蓝蓝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兀自坐着沈霜野来救他的美梦。
沈霜野原本要将那本《风流寡妇俏书生》付之一炬,临到头却改了主意,将其束之高阁。
院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况春泉疾行至门外,紧接着沉重压抑的声音响起:“侯爷,宫中出事了,陛下病重,已急诏诸位相公和禁卫统领入宫!”
沈霜野猝然转身,看向榻上的谢神筠。
——
遥远夜幕下的太极宫匍匐如巨兽,此刻重重宫门如鳞甲舒张而开,苍郁恢弘之气卷风直啸,冲向微茫而不可知的未来。
沈霜野深夜入宫,清静殿外政事堂群臣皆已来了,并五城兵马司指挥隋定沛,以及戍卫皇城宫禁的神武卫统领孟希龄悉数在此,乌泱泱跪了一地。
重帏之后,太医院尽出,不知过了多久,院判杜旭收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陛下醒了、醒了!”陈英喜极而泣,立时高声道,同时也是说给殿外的群臣听。
贺述微从来挺拔的身形此刻竟似有一瞬佝偻,继而也是长抒一口气。
陈英掀帘出来:“贺相,陛下宣人进去。”
深殿烛火通明,皇帝面如金纸、气弱游丝,竟是奄奄一息之状,赵王李璨侍疾在侧,一副惶恐弱稚之态,面已湿润。
贺述微疾行两步,任谁也看得出,皇帝纵然还醒着,但分明也是日薄西山之状:“陛下如何会突然病危?”
皇帝自太子伏诛之后便一直病重卧床,沉疴难愈,但有太医院潜心照料,怎么也不该恶化至此。
陈英微微垂首,禀道:“回贺相,陛下今日是服了玉虚真人呈上来的丹药,突然便咳血病重,太医说是中毒之症!”
“怎会如此?”秦叙书厉声道,“陛下服药之前难道不曾有人试药吗?”
天子崇玄尚道,尤其病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广招丹道以求长生不老之法,秦叙书上书劝谏数次,早对皇帝的炼丹修道之举反感至极。
那为天子试药的小太监早已匍匐下去,胆战心惊。
“今次为陛下试药的便是此人。”
那小太监被杜院判诊过脉,却是道:“确有中毒之迹,但症状并不严重。”
又将今次呈上的丹药辅以银针口鼻探查,良久之后方才犹豫道:“臣对术士炼丹之术不甚了解,但也隐约知道一些丹方是要以朱砂、水银等剧毒之物入药,此药中确含毒物,只分量极轻,远不到毙命的程度。”
贺述微脸色铁青:“仅这一次的丹药毒性微弱,那若是人长年累月的服用下去呢?”
每次为天子试药的未必是同一个人,毒素日积月累下去,自然是皇帝所中之毒最深。
他已是气极怒极,正要开口,却听得殿外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传来:“速速将宫中一众炼丹的道士收押问审,不过是因陛下宠信登天的佞幸之流,如何敢谋害天子?!”
金丝叠翠牡丹裙拂过地上青砖,拖曳出长长的影子,真如鸾凤当风而来。
皇后已至。
她威严凤目扫过殿中群臣,将贺述微的怀疑隐忍、秦叙书的怒目而视,以及沈霜野的沉默冷硬尽收眼底。
“陛下如何了?”皇后坐至榻前,先关心了天子安危。
半盏茶后,前去收押的禁军急来回禀,在殿外跪下的那一声石破天惊:“陛下,今日呈奉丹药的玉虚真人并身边的道童两人,都已吞金自尽!”
不待殿中人反应,裴元璟立时出列,道:“是自尽还是有人谋害?那玉虚真人昔年由皇后举荐入宫,因此才深受陛下倚重,如今他敢冒诛九族的大罪谋害陛下,焉知不是有人指使!”
图穷匕见,满堂哗然。
皇后身边的杨蕙反应迅速:“裴大人此言诛心!竟是直接污蔑圣人清誉,那玉虚真人由皇后举荐入宫不假,他本人却是长安玄都观的得道真人,陛下三请其入宫而不得,圣人不忍见陛下辗转反侧,竟是亲自出宫相请,才让他同意入宫为陛下讲经,圣人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岂容你污蔑离间!”
裴元璟神情凛然:“玉虚真人下毒谋害,人证物证俱全,若非是有人指使,他怎敢犯下如此大罪?更何况下毒谋害事发他便立即自尽,为的便是死无对证,太极宫中除了陛下,还有谁能一手遮天至此?”
自太子死后,东宫溃散,圣人临朝称制,其所出政令虽仍要经政事堂,但也已然称得上大权独揽、一手遮天。
这正正戳中了皇帝心底那个最隐秘、害怕的念头。
皇后有子有权,况且幼子稚弱,尚未及冠,更难当大任,若是皇帝一朝驾崩——
难道她竟还要再效仿前朝,出一个大圣皇帝吗?
“荒谬!”皇后终于出言怒斥,“我若要下毒,千秋殿中与陛下日夜相伴,处处皆是良机,倒也不必再过一个道人的手,徒生风波。”
她倏然转向天子,目含雷霆,直逼人心,“我与陛下少时夫妻,风雨相伴二十余年,情谊可鉴日月,我是不能也不会加害陛下。到底是何人意欲颠倒黑白、栽赃嫁祸,要使陛下与我夫妻离心?”
她这番言辞恳切至极,又兼凛然大义,但皇帝看着她,却是倏然闭上了眼。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皇帝再开口时声音仍旧虚弱不堪,却透着帝王威严:“来人,将皇后送回千秋殿,无令不得出,着令三司彻查,敢有抗旨不遵者——”
“杀。”
他始终未曾睁眼,日薄西山的眉眼沉在深殿阴影中,落字时便是血流成河。
——
疾风吹落棠花,在窗前打落一地残红。
近卫守在门外,警觉地听见了些许响动。
“娘子?”钟璃谨慎地入内间查看。
府中各处戒严,沈霜野入宫之前下令让人看住谢神筠,钟璃也清楚今夜事急,不敢轻忽。
帘纱后一道横卧剪影,谢神筠平静道:“何事?”
半月窗大开,兜进满室清辉,钟璃逡巡过屋中陈设,未见异样,但她仍是温声问:“夜间风急,可要关窗?”
“不必。”
钟璃凝神细思,想到内外数十暗卫,又想到那缚住谢神筠的四条玄铁锁链,勉强放下心中没由来的忧虑。
“那娘子早些休息。”她退了出去。
片刻后,谢神筠掀帘出来,软履踏过千重瓣,她腕间镣铐悉数被除,轻巧得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又过半盏茶,钟璃再度望向内间,却愕然发现垂帘之上一片空白,本该安睡深帐的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钟璃心道不好,迅速召集暗卫,命人去追。
——
谢神筠已出沈府,入了马车。
江沉亲自驾车,禁卫开道,无人敢拦。
车中不止阿烟,杜织云也在。
“怎么回事?”
宫中传出的消息是皇帝中毒,圣人被禁,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夤夜入宫,至今不得出。
阿烟言简意赅:“陛下今日服用了玉虚真人炼制的丹药后便中毒咳血,禁军提审时又发现玉虚真人自尽了,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此案。”
谢神筠迅速想到:“玉虚昔年是由皇后殿下举荐入宫的,这一局是冲着圣人来的。”
阿烟点头:“玉虚自尽前有个苑内监的宫人去朱雀台送过东西,但从朱雀台出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宫中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人只怕是找不到了。”谢神筠说,“可追溯过他这几日的行踪和人员往来?”
“有,这人几日前贿赂过看守南苑的禁军,说是替一个昔年相好的小宫女送点吃食,那宫女随太子妃一并关在南苑之中。”阿烟面冷,已无丝毫稚气,“半个时辰前,太子妃通过禁军递了消息出来,说要见您。”
南苑。
内外皆静,微星入廊,被陆凝之踩在脚下。
她月份已经很大了,将要临盆,因而身上那种初为人母的温柔似水更为明显,展露笑颜时如春水漫浸潮夜。
“阿暮来了。”她轻柔道。
陆凝之自幼便是为东宫定下的太子妃,及笄后被迎入东宫,至今也该有十年之久。
太子唯一一次误了课业,便是因为陆凝之惊马受伤,夜半起热,李昭深夜出宫探病,隔着楹窗与她说话。
谢神筠幼时入宫,第一次见到陆凝之,想起的竟然是母亲这个词。她总是温柔的,那些狠辣阴谋该与她毫不相关。
“陆姐姐。”谢神筠挥退了禁军与宫人,独自进去。
“你看,旁人都说你死了,可我却是不相信的。”陆凝之扶着腰慢慢下来,看向谢神筠的眼神竟然是欣慰的,就仿佛她还是东宫之中温柔和善的陆家阿姐。
庭中只她二人,月凉如水,在砖石上照出清波。
“陆姐姐聪慧,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还是这样,”陆凝之叹息了一声,“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借刀杀人、釜底抽薪,也没有人比陆姐姐做得更好。”谢神筠缓缓道,“但我要是你,那毒就该下在赵王的饮食之中,陛下子嗣全无,你腹中所怀是太子遗孤,来日他就是大周储君。”
陆凝之默了片刻,竟笑起来。